【范仲淹散文奖】像梨花一样

河海洋

像梨花一样

盐城|河海洋

        人间四月天。春天，在每一棵草上，眨巴眼睛；春天，在每一条河上，展露笑容；春天，在每一朵花上，写上心思。在范公堤旁的这个小镇，如火燃烧。
        在冬季蛰伏，在春天苏醒。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注定是闲不住的，一切都是忙碌的，在春天，你有你的辉煌，我也有我的方向。
        在众芳园中，一枝红杏，出卖了整个春天。梅花落，樱花舞。二月兰，是一片紫；油菜花，是一片金黄。桃花红了，梨花白了。果然是，一群不知谦让的屁孩儿，赶着趟儿，争着先儿，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也有慢性子的，是那些树，街上的梧桐，表面上还是一片严肃，一点也没有想要发言的迹象。不像红叶李，被春风挠了几下痒痒，藏不住秘密，一股脑儿，全吐出来，没完没了。还是说说那些站在水边的柳树吧，也许是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得了水性的阴柔，风摆杨柳，活脱脱地就像是甩起来的水线，逗弄那些多情的鸟儿，情意绵绵，唱不停的恋歌。四月的榆钱树，是个土财主，摇一摇，翡翠儿似的榆钱，落满一地，无论是贫瘠也好，肥沃也罢，猫在一堆数不清的钱的地毯上打滚，追着风中刮起的一串榆钱，像是个贪财鬼。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郊外不远处的龙冈，是赏花的胜地，每逢仲春，游人如织。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龙冈，原名冈门，是盐城西北的重要门户，因其镇被绵延十五里的沙冈，形似卧龙而得名。在这古老的淮夷地，不也是有龙则灵？一方水土，一方生灵。这条古老的卧龙，不仅带给人们物质上的丰盈，而且给予人们精神上的富足。它出产的茌梨，已成远近闻名的名牌特产，成为人们中秋佳节馈赠的绝佳礼品。皮薄肉细，咬上一口，清脆爽口，喉舌生津。四月赏花，八月吃梨，早已是龙冈重要的习俗。18年前，刚到盐城来上学，翌年春天，一帮同学便骑行一路西行，还在附近的农家，借土灶，搞了一顿真正的农家乐。及至后来，又陆续来过几次，一年花事一年游。在龙冈，像古人一样，游子寻春，踏诗而行，人生何其乐哉！
        据说，梨花为第十七番花信。二十四番花信风，到梨花风起，游子寻春，正是最美人间。梨花，冰清玉洁，不染尘垢，有雪一样的肌肤，我在一朵花苞前，驻足，凝视，像是探望一个老朋友似的，的确，它就是我们的故旧，在唐诗宋词里，在岁月长河里，年年岁岁；在古老的戏台上，在精准度的镜头下，在诗人的眼眸，也在农夫的期盼中，岁岁年年。里下河，其形如覆锅，是一片水天洼地，因水而衰，也因水而荣，正所谓祸福相依，生存的智慧，一朵梨花的花蕊里点燃，如此说来，梨花不正是一枚智慧的勋章吗？对于龙冈来说，有花则名。
        不可不登上寿星山，对于海拔只有六十三米的这片土地来说，有一种高度叫伟岸，寿星山是人心深处的山，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土坡，更是一座精神的高山。上的四面坡地，均种植着半人许的观赏桃树、梨树，红的白的，在风中缥缈，如薄纱。在山顶上，有一座中国式凉亭，从山下曲折而上，有东西两条阶梯，如同是一个巨人的双臂，一个伸向山脚下的湖水，一个伸向远处的果林场。我和妻，舍弃了正面的阶梯，偏捡林间的羊肠小道，攀爬而上，时而停，时而行，时而抬首，时而俯瞰，随意自在，无拘无束，不必受石阶上行人的催促，全凭心灵的驱动。舒展的风中，舒展下身姿，任清风拂面，吹彻心扉，犹如品茗时，腋下生风一般畅达，就像读到一首好诗，仿佛五脏六腑，都服帖如许。
        登上寿星山，更加开阔的梨花园，方才露出它的又一层妆容。好一派极目楚天舒的壮阔：不知名的林木高耸如屏，直指苍穹，如雄壮的武士，守卫在侧；那些河流，是草圣张旭“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在这卧龙冈上的狂舞；而望不尽尽头的果林场，此时梨花正盛，千树万树，吹送春风，向村庄奔袭。远处，梨花仿佛从蓝天而降，在蔚蓝的布景上，是谁的绣品，如此磅礴？村庄，像一位设计师，村庄和她的儿女，共同谱写着卧龙冈上的神话。我想，如果站得更高，是一番怎样的景象？这梨花织就的锦缎，是一朵自由的云，还是一叶神奇的舟？
        我对村庄有一种，从心底而生的向往，莫名地亲切。那安居在水边的村庄，几十户人家，依次排开，整齐，庄重。在中国，村庄的走向，门户的朝向都有一定的规矩，形成一种独特的文化风貌，如北京的四合院，福建的土楼，山西的窑洞等。盐城地处淮河以南，长江以北，属于南方的北方，北方的南方，有人说是一种别扭，其实反而形成了盐城自身的风格。因水网密布，沟壑纵横，无山可依，一马平川，这里的人家，多傍水而居，以水为中心，成对称轴展开，如果把河流比作是身，那么两岸的人家，就是它的一对翅膀，犹如鲲鹏展翅，有什么不好呢？或曰河南，河北；或曰河东，河西。不知这里的先哲是否通晓庄子哲学，但其间村庄的构造，不正是那《逍遥游》中的鲲吗？
        子涵，在山上遇见。在她稚嫩的眼里，梨花和她一样纯洁，里面必定也住着一个童心未眠的仙子吧？即便是最木讷的人，置身此情此境，也无法不迷醉。草木有本心，花和人一样，也是如此。下得山来，投身梨花的海洋，把自己淹没其中，短暂地与世隔绝，向梨花那样单一，纯粹。靠近，更靠近些，在山下的万亩梨园里，我们在梨花和梨花之间穿梭，与一朵花低语，又和另一朵花对视，很像化身那些在花枝间忙碌的蜜蜂，用尖细的爪子去挠一挠这朵花的花蕊，踩一踩那朵花的花瓣儿，像一位得胜凯旋的勇士，高歌猛进。它们又像一批行吟诗人，在广袤的天地间，吟唱最具古老气息的史诗，关于生命的史诗，关于土地的史诗，关于卧龙冈的史诗。
        一龙在卧，人杰地灵。古往今来，在这片土地上，不乏风流才俊，人间圣贤。所谓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在一朵花前，可以发思古之幽情，也可以明心见性。友梅曾向我说起一位龙冈的老先生，三十年如一日，用小楷抄写《红楼梦》，平均每天抄写四张大纸，这三十年来，已抄不下二十倍，人生几度春秋，长也好，短也罢，把自己活成一种精神，可敬可佩；也有人，如她的师父，在大众皆弃村庄而去，一股脑儿地涌向灯红酒绿的城市，留下空的村庄——空巢的时代，反其道而行之，购置民宅，把自己回归到田园，把喧嚣留给身后，追寻心灵的宁静。面对魏晋风流，多数人唯在心底艳羡，而少数人，躬行，不凑热闹，甘愿做形单影只的少数。读《格萨尔王》，读阮籍、嵇康，生命中的哪一场遇见，不是因缘际会。历史的真相其实一点也不骨感，而是浪漫，因为历史不是多数人的历史，历史只是少数人的历史。
        子曰，三十而立。一千年前，时任西溪盐仓监的范仲淹，建议修复捍海堰，近三万民工，历时四年，筑起一道捍海屏障，“海患从今尽可防，桑麻处处羡甘棠”，在黄海之滨的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留下一道北起阜宁，南至吕四，全长三百多公里的精神和物质的“双脊梁”。“柳眼凝烟眠晓日，桃腮含雨笑春风”，因为范公堤，因此有了昔日的“西腾发稻花,东火煮海水”，今天的堤东的咸生活，堤西的淡生活，一咸一淡，一种幸福，两种生活。诗人总是有感而发，其所描绘的，正是其所心慕的，在元曲大家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中所描绘的“小桥流水人家”的田园生活，不正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上？不正是在范公堤绵延南北几百公里的土地上的“寻常小景”。一代名相，范仲淹用自己的人生，写就一道丰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海水有是枯，公恩何日已？”不慕名利的他，被历史铭记，被人民记住。不染尘埃的灵魂，如梨花一样雪白。
        春风生，梨花白。不知道，谁是第一个种下梨树的人，也不知道哪一朵梨花，是这世上第一朵。这些问题，本就没有答案。贾岛不因寻隐者不遇而遗憾，陶潜不因桃花源而忘归。一生很长，长到不废万古，寻而不得，不也是一种幸福？一生很短，短到一个瞬间，如南柯一梦，桃源忘归。风景四时而异，总有春去秋来的时候，但走在风景里的人，可以不忘初心，可以见贤思齐，可以追慕圣贤，在一场花事里，清洗尘垢，还心灵一片明净，还灵魂一份干净。正如，春节传统习俗里有掸尘一务，除旧迎新，在如晖的春光里，去泡一个梨花澡，一年之计在于春，在春天苏醒。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