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争论

苏北响马

饭桌上的争论
苏北响马

一

       李学忠提着一串螃蟹回来了，对在厨房忙碌的岳母秦舒说：“妈，把这螃蟹给蒸了。”
       岳母78岁了，但身体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像六十多的人，李学忠是她的小女婿。秦舒接过螃蟹说：
       “个头真大，多少钱一斤。”
       “一个要答辩的学生送的。”
       “以后啊，不要轻易接受学生的东西。”
       “现在的学生跟以前不同了，你不收下，他反而心里不踏实，以为导师要为难他。”
       “现在的学生，哼，都跟阳阳一个样。阳阳让你给他的辅导员送礼你送了吗？”阳阳是李学忠的独子，刚上了大学。
       “已经送了，不送能当上副班长吗？妈，卫红怎么还没回来？看来这医生下辈子不能当了。”李学忠有点愤然地说。
       “医生救死扶伤，忙点是应该的，不劳而获，灵魂不得安宁！”岳父捧着一本毛选从书房里踱出来，戴着老花眼镜，一头白发，一身的睡衣。
       “爸，您又在研究毛泽东思想了！”李学忠算是打招呼。
       “是啊，雄文五卷是人类的知识宝库、思想宝库，得用几代人去研究啊！”张仁甫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已经84岁了，研究了一上午的毛泽东思想确实是累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钥匙孔转动，门被打开，李学忠的妻子张卫红回来了，李学忠上前接过妻子的包说：“天底下两个苦差事，教师和医生都被我们夫妻俩给贪上了。”说这话算是对妻子的安慰。
       “累点倒没什么，我就是看不惯那些特殊化？”
       “怎么了，又遇见不平了？”
       “不是遇见，而是身陷其中。”
       “说说看。”
       “病房那么紧张，一个副省长的表姨却占着三个床位，老百姓大老远跑到省城来看病却只能干等着。”
       “这种现象不是一天的了，你是主治医师，知名的心血管专家，不能给院里提提意见？”
       “我早提过了，但在我们中国，知识能敌得过权力吗？”
       “这都是没有按照毛主席教导的那样去做，六七十年代风气多正，干部谁敢搞特殊化？”张仁甫痛心疾首地插嘴道。
       “爸爸您也不要总是歌颂旧时代，我们的老院长，国际著名的心血管专家陈平教授，是不是在68年被医院的造反派给打死的，还有您的两根肋骨是不是被红卫兵踹断的？”张卫红接过李学忠端给她的茶水，批驳道。
       “那不是林彪四人帮搞的吗？毛主席可没让他们那么搞。”
       “您这就不实事求是了，文革是谁发动的？五一六通知是谁起草的？都是伟人嘛！而您的最大罪行就是五一六分子，您怎么这么容易忘记？”
       “那不是下面人瞎搞的吗？”
       “伟人不下这个通知，下面的人怎能瞎搞？再说，下面人已经瞎搞到如此为非作歹的地步了，伟人竟然一点不知道？你们近来不是说伟人能前看500年后看800年，怎么那么多的冤假错案竟然看不到？”
       “你们父女俩吃饱了撑着了，尽争论这些中南海都回避的问题。吃饭吧，先吃大闸蟹！学忠把酱油姜末端上来。”

二

       大闸蟹端上来了，个头真大，每个都得五两以上，红红的，蟹香盈屋。李学忠先给岳父岳母挑两个大的，又给妻子挑一个，自己挑个小的。秦舒把自己大的换给了女儿。
       “我宣布一个重要新闻：我准备到市委去当秘书。”李学忠拿着螃蟹，望着岳父母和妻子。
       “李学忠，你是不是太过分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你事前怎么不给我们透透气，你以为你是一个人的家庭？”妻子先责问。
       “不要误会，今天上午市委组织部的刘部长才刚刚找我谈话，说上个月到任的杨书记需要一个政治秘书，看好我了，让我过去，正处级秘书。下午还要约我谈。”李学忠解释道。
       岳父问：“你答应了？”
       李学忠答：“没有，但我想去试一试。”
       张卫红问：“这杨书记怎么想到你了？”
       李学忠答：“杨书记在党校学习的时候，我曾给他上过一年的政治学的课。”
       妻子揶揄道：“给学生当秘书，你还像个博导吗？”
       李学忠说：“给学生当秘书怎么了，徐特立同志是毛主席的老师，还不照样在主席手下打工。”
       妻子继续讽刺：“你怎么忽然做起当官梦了？”
       李学忠说：“还不是被逼的嘛！你怎么忘了？和你同科室的那个平庸的官太太，主任医师早早评下来了，而你，一个在国际刊物上发表多篇重要论文的专家却迟迟评不下来。你哭了，我不得不去找大官帮忙，我们离不开官，你以为你能遗世独立？”
       张卫红一时塞语，但还是固执地说：“那是我的无能。”
       “不是你无能，而是你无官，或者我无官。如果你当了副院长，或者我当了海大的副校长，我们还用得着去求人吗？”
       “那是妈妈让你去找人的，我可没求你。你看你都44岁了，是海大的著名博导，去当个秘书，太丢人了。”
       张仁甫忽然谈起他辉煌的过去：“48年我在海大还是个年仅28岁的助教，我率领学生开展反饥饿反独裁游行，教育部长陈立夫请我吃饭，我硬是没去，现在知识分子在权力面前好像一点骨气都没有了。”
       这话分明是说李学忠和张卫红的，但李学忠一点也不生气，他点头道：“爸爸说的是事实，上个月教育部学部委要到我校来考察，先派一个年仅23岁的丫头片子来打前站，我们学校九位正副校长，竟然亲自到机场去给那丫头片子接机，九个大男人簇拥这那个丫头片子，帮她拿东西，帮她在机场留影，还笑容满面，如坐春风，这，简直就是知识分子没有脊梁的活化石。”
       张卫红讥讽道：“你准备当第二块活化石？”
       李学忠说：“我也不能免俗，我可不想做屈原，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张仁甫痛心疾首地说：“中国知识分子怎么堕落到这种地步的呢？当年陈立夫我都没理睬，他们却去捧一个丫头片子。”
       张卫红道：“爸爸，您别忘了，48年你只是个助教，您率领学生游行示威，国民政府的教育部长却请你去吃饭；68年您已经是知名教授，海大副校长，您高呼口号，万岁不离口，却被别人踩在脚下，并且踹断了两根肋骨。这里面就没有知识分子堕落的原因？”
       张仁甫理直气壮地说：“蒋该死杀了多少学生，请我吃饭是想收买我，我岂能被收买？红卫兵踹断了我的肋骨我不生气。”
       张卫红痛心地说：“我二哥怎么死的，你忘了？你也不生气？”
       张仁甫声音有点低沉地说：“都是小人的罪过。”
       张卫红并不辩驳，自说自话道：“所以，爸爸，我觉得你们这代人好可怜，你们打碎的未必是镣铐，但你们建立的却已经被证明是枷锁。68年5月16日晚，如果您不逃跑，您能熬过第二天的批判大会？十八个被批斗的教授，有活下来的吗？这些都是您亲自告诉我的。”
       秦舒说：“卫红，你尽挑你爸爸不痛快的事情说。这么好的大闸蟹还塞不住你的嘴！”

三

       张仁甫心里很有点不痛快，他真的不愿家里人提到张卫东的事情，这样，好让他沉静在美好的自欺欺人的虚拟世界里。无疑张卫东的死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甚至希望那几天到北京打酱油的儿子，不是打酱油，而是干出了十恶不赦的事情，比如杀了许多人，这样就不会影响他对主义和价值观的自信。然而儿子同学回来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那几天他的儿子什么都没干，就是逛逛街，打打酱油，就出事了。
       张仁甫说：“老太婆拿点酒过来，今天喝两杯。”
       秦舒拿来两个酒杯和一瓶五粮液，摆到李学忠面前：“陪你爸喝几杯，你没见过卫东，儒雅而单纯，个头高高的，喜欢看书。我好恨啊！”
       张卫红问：“妈妈，你恨什么呢？”
       秦舒说：“我恨没早早地把你二哥叫回来。我恨为什么建国前所有学生运动都是正确的。如果我们的课本里不那么歌颂建国前的学生运动，卫东怎么会去参加学潮？”
       李学忠说：“爸妈，我们不要提过去的事情了，我们要面对现实。你们说，我该不该去。”
       李学忠是农村出身，娶了干部家庭出身的张卫红，总是摆脱不了被压制的地位，即便他现在已经44岁，即便他现在已然是著名的政治学博导了。
       真正要摆脱被压迫的状态得一定要当官，所以海大一流的老师都是先当官，然后才搞学问。眼下这么好的机会怎能放弃呢？
       张仁甫说：“当官不是不可以，我就是既当教授又当副校长的。但你这个情况稍微有点特殊，第一是给学生去当秘书，第二是博导去当秘书。别人肯定要说闲话的。”
       李学忠说：“这我倒不怕，这些年来，卫红培养了我的忍耐。卫红你说是不是？”
       张卫红说：“我没有培养，那是你自学成才。”
       李学忠说：“现在我关心的是当一两年秘书后，能不能得到提拔，我都44岁了，如果光得到一个正处级的行政级别没有继续发展，也是没有什么意思的。”
       张卫红说：“凭我的感觉，你如果没有超人的奴性和高超的手腕，是不可能提拔得那么快的。我已经表态过了，我反对你出去当官，在学校里当倒还可以。”
       李学忠说：“中国几千年的士没有不向权力投降的，阮籍为什么总会哭，那是他心中有苦痛啊，有志要伸于天地间，却又不得不装出清高来，时时纠结，处处纠结，能不哭吗？我不装清高，所以也不用哭，我毫不隐晦地宣布我李学忠向权力投降。”
       张仁甫依然坚持说：“出去当官不是不可以，关键是不能失去知识分子的骨气。”
       张卫红说：“爸爸，既然当官了，何来骨气？就好像是一个从业的妓女，怎么谈贞洁？”
       李学忠的手机忽然响起，赶紧接：“喂，您好，您是……刘部长的秘书啊，您好您好……下午不谈了，什么原因……有更好的人选了。怎么能这样？”
       李学忠气愤地挂断电话，对妻子说：“你打我两耳光吧，让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风先生

意味深长的争论·····

苏北响马

风先生 发表于 2017-5-19 22:41
意味深长的争论·····

从知识分子的角度看，我们在倒退！

朱石领

个人意见，我不喜欢将政治话题，特别是有争议的政治话题搬到文学作品中。

苏北响马

朱石领 发表于 2017-5-27 22:28
个人意见，我不喜欢将政治话题，特别是有争议的政治话题搬到文学作品中。

看看方方获奖的长篇《软埋》，你就知道什么是政治，什么是历史了。

朱石领

苏北响马 发表于 2017-5-29 07:30
看看方方获奖的长篇《软埋》，你就知道什么是政治，什么是历史了。

您的语气好像挺反感别人对您的作品提意见哦，那我以后就不乱说了，或者挑好的说，呵呵。
另外，我提前就说明了，只是个人意见。我的本意是，关于政治话题，我们都没有那个深度，所表达的也只能是一些肤浅的表面的东西。

菜鸟书虫

路过，打酱油的。

苏北响马

朱石领 发表于 2017-5-29 10:45
您的语气好像挺反感别人对您的作品提意见哦，那我以后就不乱说了，或者挑好的说，呵呵。
另外，我提前 ...

朱先生不要误解，我没有说你任何不是。你也没有什么不是。我只是想推荐你看看《软埋》，方方的《软埋》写土改的，受到两退休大人物的责难。但方方勇敢地回击，其勇气令人敬佩。

我这算不是上政治问题，只能是历史问题。就是知识分子对待权力的态度。

闻石8071

中国的官场特色，被演绎得淋漓尽致，尤其是涉及到伟人的言语，不避讳，需要勇气。

小虎

好文章。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