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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耿于天

[原创] 长篇小说《对篡改所做的剽窃》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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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6-25 16:29:58 | 显示全部楼层
18.洗钱

    朝X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在河山省未设领事机构,反正来往也不多,中州有个办事处,代理相关事宜。具体到四海,名义上直属官方的,只有所谓“柳京商贸会社”,且并无任何实际业务。
    至于“西府花馆”,根据工商那边的资料,注册在一个名叫金哲俊,“朝X籍商人”名下,外资私营性质。可事实上,即使是“西府花馆”内的工作人员,也从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金哲俊,甚至是否真有这么个人,都是个谜……
    除了身份背景,“西府花馆”的经营状况同样是个谜。
    近几年,该朝X风味主题餐厅,在河山发展很快,从最初的一家发展到了五家,三家在中州,两家在四海。中州那边怎么样咱不大清楚,至少四海这两家,经营状况始终很诡异。
    人生若只如初见,几年前,第一家“西府花馆”开业迎客时,在四海还是引起过一阵不算轰动也算骚动的。神秘的国度,精致的料理,外加既艳丽又不失清纯的卖花姑娘,如此多的卖点集中在一起,不少食客抱着尝鲜,甚至看西洋景的心态光顾过。
    可蜜月期一过,“西府花馆”受欢迎程度立刻急转直下,毫不夸张地说,这家餐厅几乎没有回头客,去过的人,也常有一种上当的感觉。看似精美的餐品,其实并不好吃,至少不符合大多数中国人的口味,价贵不说,量也严重不足,两口就没了。至于招牌式的朝X美女,根本不像宣传中那样善解风情,拉着个臭脸,也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倒是挺卖力,举着麦克风、气沉丹田一通猛嚎。好不好听根本听不出来,除了要价不菲,以及劣质的脂粉香气,完事儿什么都不记得……
    对此,“西府花馆”的经营者似乎并不在意。不知是社会制度所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与大多数餐饮娱乐机构截然不同,“西府”从不打广告,也无任何营促销手段,一如姜太公直钩垂钓于渭水之上,爱来不来,与众乐亦乐,与少乐亦乐,与人乐亦乐,独乐亦乐。
    后来,随着客人越来越少,“西府花馆”干脆自己给自己放了假,爷不伺候了,想开门就开,不想开就不开。门口的营业时间完全是摆设,什么时候开门看心情,从买方市场变成卖方市场,遇到死心眼儿非要进来吃的,那得预定、排号。
    可奇就奇在,“西府花馆”的经营颓势,在财务上完全体现不出来,甚至呈现出负相关关系。几年来,至少四海这两家“西府”,账面盈利状况一直很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动辄一个星期都不见开门,但“西府花馆”每年的现金流水可达两亿元以上,差不多相当于那条街上其余商户总和,且利润率极高。加之其独特背景所享有的优惠待遇,所得税全免,流转税减半,营收中有至少三分之二变成了纯利,地地道道“现金奶牛”……
    “西府花馆”诡异的经营状况,早就引起四海当地工商及税务部门注意。按照一般规律,某商家账面收入远高于实际收入,或者说是实际收入的估计值,十有八九是在洗钱。那个落马的原贵州省政协副主席孔令中(出身教育系统,违法违纪都有技术含量)不是酒后曾向别人吹嘘过么:“一家专卖店,就能把所有收入洗白”(孔曾授意妻女开设烟酒专卖店),将脏钱分期分批打入营业流水,纳完税,就成了合法收入。
    可问题在于,若说“西府花馆”在洗钱,就得先说明他们的“赃款”是从哪里来的,是贪污受贿,还是制毒贩毒,是开设地下赌场,还是经营色情场所,是走私,还是诈骗,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明眼人一望而知,无论哪一条都说不通。
    从神秘的法定代表“金哲俊”,到“西府花馆”、“柳京商贸会社”上上下下,直至所有和朝X有瓜葛的人,无论四海市还是河山省,甚至整个中国大陆,行踪飘忽难测不假,但那是因为深居简出的他们根本就没有行踪。“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连合法活动都找不到,说他们坑蒙拐骗黄赌毒,实在不靠谱……
    好在,“西府花馆”那些诡异的收入,以及以此为基础形成的高额利润,并没被用来干什么坏事。通常来讲,“西府”每个季度末会盘点一次,之后将账上的盈余如数提出来,派人前往四海几家大型零售机构“血拼”,买的也都是些寻常商品,无非吃的、穿的、用的,只是数量很大。采购完成后,这些东西会被运往位于本市半岛区的一处港口,那里,每两周都会有持外交证件的朝X籍货轮定时进出,装船运往该国西部黄海道开城。
    虽然有太多解释不清,也没人来解释的疑点,但毕竟,至少迄今为止,还找不出任何直接证据,表明“西府花馆”在从事非法勾当。加之国籍敏感,针对“西府”经营状况的怀疑,始终也仅仅停留在怀疑的阶段。
    最终只能自己宽慰自己,再怎么说,“西府花馆”在四海“挣”到的钱,还是都花在了四海。大概是“国情”相似的原因,这些朝X人血拼时,既没网购,也不选择那些物美价廉的外资或股份制商场、超市,认准了几家市国资委旗下,半死不活的老式百货商场。由于走的是外交通道,这些货物离开海关时并没计入出口,管它内需还是外需,怎么说也算是为拉动四海市消费,做出了不大不小的贡献。
    至于那些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就随它去吧,鸟有鸟道,蛇有蛇路,黑猫黄猫,爱谁谁……
 楼主| 发表于 2017-6-26 16:30: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话、有嘉折首

1.缘分呐

    刚刚过去不久的“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死亡十八人中,十四个,也就是那十四个消防官兵,算牺牲,三个,也就是那三个“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员工,算殉职,连姚证都包含在内。只有一个什么都不算,也就是那个来串门的,说白死不大合适,至少不大近人情,可事实如此,法律层面事实如此。
    据调查,“白死”的这位,姓杨,杨白苹,女性,今年二十八岁,住本市青山区,在一家中型旅行社做导游。出事那天晚上,并不是“泰瑞化工”员工的杨白苹,之所以会出现在厂区内,据了解是去相亲的,本来还应该有一个人同行,名叫罗小满……
    罗小满是青山区青山二中的一名老师,刚刚退下来不久,有个挺要好的同事,杨坤,托她帮自己的侄女,也就是那个杨白苹,物色物色对象。杨白苹大学毕业,工作不错,模样谦虚点儿,中上水平还是有富余的,一直忙,连个男朋友都没有,父母挺着急,托到杨坤这儿,杨坤又托到罗小满这儿。
    有个关于房价的段子,说某人去看房,选中了一套二手的,都挺称心,价格也还算公道,大两居八十万。毕竟不是小事,临出手之前,最后再货比三家一下,找了五六家中介,咨询同户型的价位,最好都能去现场瞧瞧。可事实上,这五六家中介,同户型的房源,追本溯源全是同一套,就是这个人先前选中的那套。听说有人想看,几乎同时给房主,自然也是同一个人打电话,房主一听,这么多人要看,行情看涨啊,八十万不卖了,至少九十万。综上所述,别忙着骂炒房客,谁把房价炒上去的,可能就是你自己。
    刚巧,罗小满的爱人,有个老朋友的儿子,姓傅,眼看奔四张了,也没对象,和那个杨白苹一样,自己无所谓,家里人火烧火燎。两边一说,都同意见见,这位姓傅的小伙子,是“泰瑞化工”,准确说,“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的一位工程师,比杨白苹还忙,约了几次,都因为临时有事,最后关头取消。罗小满原本以为没戏了,让人家姑娘上赶着,难怪找不着女朋友,阿姨再给你介绍好的。却没想到,咱这位杨白苹,偏就喜欢事业型的,什么事都等见了面再说。
    最终还是罗小满一锤定音,这样得了,别再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你不是忙么,干脆,我们娘儿俩上单位找你去,正好看看,到底有多忙。傅工本不好意思,可既然是女方主动提出来的,再磨叽就有点儿给脸不要脸了,也好,算是加深了解吧。那就这样,定在周六,也就是解放体育场举行“河山泰瑞”对“X南恒力”比赛的那天,下午六点,六六大顺,先在厂子里,其实也没什么可转的,随便转转,然后一起出去吃饭……
    按照计划,周六下午五点半,杨白苹开车到罗小满家,第一次见面,还是带上媒人好。杨白苹家不在四海,姑姑杨坤身体又不好,就让她全权代表了,一起去开发区。
    可到了那天,眼瞧时间差不多,罗小满原本都穿戴好了,忽然碰到件急事,实在走不开。赶紧打电话给杨白苹,别让人家等着,你先去,我这边忙完,随后就到。本市版图,城东区、青山区、海达经济技术开发区成掎角之势,相距不远,门口有一趟中巴,刚好到东港路那边,方便得很。杨白苹没多问,先前倒是听过过这种路子,相亲时,媒人的地位很矛盾,一方面可以避免冷场,另一方面又可能成为电灯泡,有经验的,眼见差不多,都会找个借口先行离开。
    好不容易完事,收拾收拾,罗小满直奔车站,还不错,正赶上一辆,人不多,有大座那种。可不知怎么,似乎该着那天黄历忌出门,还差两站就到地方了,拿出手机刚要发短信,坐在前排,一个看起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中年妇女叫起来,手上戒指不见了,上车时还有,八成是碰到贼了。没办法,听她说,是个三十多分的卡地亚,打折还八千多呢,绝不能就这么算了,照规矩,关上车门,谁也别下,直接开到总站解决……
    见面以后,杨白苹和傅工谈得倒是很不错,牌面看,一个吃开口饭的导游,一个钱多话少死得早的工程师,应该很难聊得到一块儿,没想到还真对上眼儿了。傅工先班门弄斧,客串了一把杨白苹的职业,从生产区到生活区,能遛的地方都遛到了,工作中,杨白苹应该是个挺受欢迎的导游,即使枯燥乏味如化工厂,居然也能看得兴致盎然,见什么都新鲜,东问西问。
    走累了,罗小满那边还是没动静,回到傅工的办公室,边聊边等。一谈开才意识到,这俩人还真有缘,都是话剧迷,尤爱先锋派,现如今,这种人可是不好找了。就像那个笑话,一位研究数理统计的数学家,偶然得知,坐飞机碰到有恐怖分子携带炸弹的概率,远比想象中高,从此惶惶不可终日。可后来又发现,一架飞机,同时有两个恐怖分子,两个互相不认识的恐怖分子,全携带炸弹,概率几乎可以忽略,这下放心了,从此,数学家每次坐飞机,都自己带着一枚炸弹。
    从表现主义到超现实主义,从阿尔托到贝克特,从梦境再现到驱动意识,从《绝对信号》到《狗儿爷涅槃》,聊得不亦乐乎。“不觉暮山碧,秋云暗几重”,一个天生的口若悬河,一个英雄无用武之地,可算逮着机会打开话匣子,时间过得真快,猛然发现已经八点多了……
    中巴车开到总站,查来查去,最后一个小伙子认了,是自己偷的。实在没办法,女朋友逼得紧,最近总要钱,不给就分手。其实也不能怪女朋友,她确有难处,前些日子P2P借了十几万,再还不上人家就要公布裸持了。之所以借钱,是因为老爸在老家病了,医院名义上公立,早已包给某某系,不交押金不动手术。
    村里得病不止他一个,都是被附近铅锌冶炼厂害的,废料直接排放进河里,地下水都污染了,井里一股呛人的怪味,庄稼产量只有过去一半。冶炼厂证照不齐,之所以能开在那里,因为镇长的姐夫在厂里有干股,姐姐是二婚,前任外面包小三被捉了现行,小三也有家,但婚姻不幸,丈夫动不动打人。
    打人的习惯原本没有,后来做生意被骗,脾气变得越来越坏。骗他的那位,最初没打算骗人,合伙倒腾走私烟,烟让工商截了,没法交代,只能卷钱溜之大吉。工商查到这批走私烟,纯属偶然,本来是奔着假冒牛仔裤去的,情报有误,却钓上了更大的鱼。按计划,走私烟原不该存在那间仓库,联系好的几辆卡车,临时出了故障,故障是由离合器引发的,前阵子去保养,黑心的车厂拿旧零件调了包……
    照这么追溯下去,恐怕说个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只要上面说的这些,自然,还包括没说,没来得及说的那些,如果有一个没发生,罗小满就不至于迟到那么久。如果罗小满没有迟到那么久,哪怕提前几分钟、十几分钟,三个人早就一起出去吃饭。如果三个人一起出去吃饭,刚刚认识,又难得那么投缘的杨白苹和傅工,就不会在办公室里待到火灾发生。如果不在办公室里待到火灾发生,两具双手紧扣的尸体,也就不会在清理现场时,被唏嘘不已的救援人员发现……
发表于 2017-6-26 21:39:54 | 显示全部楼层
欢迎耿老师,待细读。
 楼主| 发表于 2017-6-27 16:27:55 | 显示全部楼层
天涯倦客 发表于 2017-6-26 21:39
欢迎耿老师,待细读。

山中归路
 楼主| 发表于 2017-6-27 16:28:22 | 显示全部楼层
2,君子有三戒

    最近这段时间,罗小满有些烦躁。
    事情是从两个月以前,也就是“泰瑞化工‘X·一’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发生,也就是杨白苹、傅工第一次见面那天,那天之所以临出门被耽搁住,罗小满所在的四海市青山区,区公安分局政治处夏主任,找她谈话开始的……
    去年秋天,罗小满年满五十五周岁,从青山二中教导主任的位子上正式退休。几乎与此同时,辖区五湖街道派出所找到她,给退休后的罗小满安排了一个新“职务”——“社会安全特聘信息员”。
    据负责和她联络的管片民警小邵说,这个职务是近几年刚刚设立的,属于“城市网格化”及“警民共管”工程一部分,顾名思义,主要职责是利用其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便利身份,帮助警方搜集一些后者不便或不能获取的信息。与那些仨一群、俩一伙坐在院门口社区协管员略有不同,“社会安全特聘信息员”的身份是不公开的,与管片民警单线联系。无需上岗执勤,也不必巡逻守夜,但选拔标准却更加严格,一般来讲,只有那些“体制内”的,具体说来,党政军群机关、事业单位、大中型国企退休人员,最好还稍微有点儿职务和级别的,才能被派出所相中。
    无论是先前在二中任教时,还是近年退休后,因其职业身份,罗小满在社区内知名度一直挺高,且具有一定威望,认识不认识的,谁见了都尊称一声“罗主任”,至少也是个“罗老师”。此外,与性格冷僻甚至古怪的丈夫不同,罗小满始终是个开朗好动的活跃分子,从学校到街道,各种大大小小集体活动,一般都少不了她。人缘好,自来熟,组织能力又很强,总而言之,当这个“信息员”确实很合适……
    但实事求是地讲,自从“走马上任”,罗小满并未提供过太多有价值的信息。按照事先约定,她每天都要和派出所小邵通一次电话,每周见一次面,遇紧急情况还可临时联络。有时小邵问,有时罗小满说,内容无非是近来这一片儿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和事,谁家出现了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等,都是些鸡毛蒜皮,似乎说不说两可。小邵倒是很认真,每次都详详细细地将罗小满提供的情况录入面前的电脑,据说有个专门的系统,只是从没让她看过。
    好在五湖街道一直很太平,否则罗小满真要“邑有流亡愧俸钱”了。要知道,同那些基本义务,充其量逢年过节分点儿烂苹果臭带鱼,仨瓜俩枣协管员不同,这个所谓“社会安全特聘信息员”可是有待遇的,以罗小满为例,虽然刚“入行”没多久,每月按时发放的津贴,已经差不多与她辛苦半辈子换来的退休金相当,听小邵嘀咕,今后每年都会按比例上涨。
    为了对得起这份不低的计划外收入,罗小满“工作态度”还是挺认真的。反正退了休也没什么事儿干,整日介无非走东家、串西家,有意无意打听各种派出所那边可能感兴趣的信息,先记在脑子里,回家后誊录在本子上,形成条理后再向小邵汇报。可尽管如此,罗小满还是觉得,就自己搜集来的这些“情报”,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能换钱的。
    先前当老师时,罗小满常教育学生们,天下没有不要钱的午餐,不会有人平白无故给你好处,横财飞来时,后面跟着的,八成就是板儿砖。学为人师,行为世范,扪心自问,罗小满是这么说的,也是,基本也是这么做的,活着不容易,图的就是个踏实。
    可这一次,她有些犹豫了。按理,“社会安全特聘信息员”,怎么着都算是给公家办事,待遇也不是自己主动伸手要的,据小邵说,像她这种情况,整个四海市至少有几千人,本不该心虚。可不知为什么,罗小满还是总感觉不踏实,面对那些依然一口一个“罗主任”、“罗老师”的街里街坊时,底气也越来越不足,有时甚至不敢看人家一如既往真诚信赖的眼睛,像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亏心事,且随时可能惹上麻烦似的。
    究竟亏不亏心,为什么亏心,罗小满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可“麻烦”,却真的来了……
    周六下午五点,罗小满洗完澡,吹干头发,换了套新买的衣服,对着镜子暗笑,弄得跟自己相亲似的,把家里,其实也没什么事,安排好,等着杨白苹来接。离半点还有十分钟,门铃响起,不是说好打电话么,还跑一趟。拎上包,踩上鞋,笑盈盈开门,却发现是轻易不直接到家里来的小邵,后面还跟着一位。
    罗小满对警衔没什么研究,但也知道肩上的杠和花越多级别越高,按照这个标准,新来的陌生面孔应该是个不算小的官儿。果然,经小邵介绍,青山区公安分局政治处的领导,和自己先前一样,也是“主任”,姓夏。
    罗小满本能地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
    夏主任倒是很热情,也没什么架子,先是对罗小满一通表扬和肯定。都是官话,无非说她担任“信息员”以来工作勤恳,提供的情况也很重要,为维护当地社会稳定繁荣做出了贡献,不愧人民教师出身,是大家的表率,代表分局对她表示感谢,并鼓励其再接再厉。
    好歹,罗小满也是当过中学教导主任的人,爱人又是公务员,心里明镜,除了“再接再厉”四个字可能有点儿信息量外,其它的种种,和自己提供给小邵的那些“信息”一样,全都可有可无。
    云苫雾罩一番,夏主任慢慢切入正题,主动向罗小满询问,是否了解曾飞鸥和杨坤的情况……
    夏主任所说的这二位,是两口子,与罗小满同为青山二中老师,住得也近,楼挨楼抬脚就到。说起来,两家还真挺有缘,几年以前,时任教导主任的曾飞鸥调任校党总支,继任者就是罗小满,至于杨坤,和她曾经也在二中任教的爱人,一头一尾,当过同一个纪念班的班主任。
    和罗小满一样,二人现在也已退休在家。曾飞鸥原本还不到年龄,因杨坤身体一直不大好,有了春秋,情景每况愈下,为照顾老伴儿,按规定还能在总支副书记任上再待几年的曾飞鸥,主动向区教育局打了个报告,算是提前内退。
    就算夏主任不挑明,罗小满心里也清楚,所谓“曾飞鸥和杨坤的情况”,其实是个偏义复指。他所感兴趣的,于公于私,都不会是病病歪歪的杨坤,只可能是曾飞鸥。
    青山二中的人都知道,从年轻时起,曾飞鸥就挺有侠义气质,凡事好较个真。“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遇到委屈,甭管是谁,找他准没错,肯定比自己的事儿还上心。
孔子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照理,上了年纪,应该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沉不住气,反倒容易胆小怕事。可曾飞鸥却是个老而弥坚的例外,随着年龄增长,打抱不平的范围反而越来越大,甚至和部分志同道合“江湖”朋友,成立了民间公益维权组织。名字罗小满记不得了,本事似乎挺大,没有明确的“经营范围”,什么都管且分文不取,农民工拖欠工资,升学名额让人顶了,潜规则、索贿、强拆、执法不公等等,来者不拒。
    为此,曾飞鸥还专门考了个律师执照,帮弱势群体打官司,尤其是退休之后,披星戴月,倒比先前上班还忙。前段时间,“海达泰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厂区附近居民,因爆炸污染问题包围市委大院,挑头的就是他。
    不管同事朋友,还是街坊邻居,提起曾飞鸥,没有不竖大拇指的。但反过来,他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接到过威胁电话,门上被泼过漆,走夜路时甚至不明身份暗算过。为此,不用说杨坤,就连罗小满两姓旁人,都多次劝过他,图什么啊,曾飞鸥却总是嘿嘿一笑,活着,就得折腾着。这么多年,杨坤也习惯了,除叹气之外,只能对曾飞鸥,也似乎是对自己说一句,等闯了大祸,有你哭的时候。
    罗小满不知道杨坤所说的大祸具体指什么,当然,这是在夏主任找她谈话之前……
    其实,曾飞鸥的大名,老早就在“有关部门”挂了号。起初,官方对他还是比较宽容的,说不上支持,可也说不上反对,那个不可能在民政部门注册的“山寨”维权组织,不也还堂而皇之,街道办旁一间破门脸房挂着牌呢么。
    可随着名气越来越大,找曾飞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业务”越来越忙,所得罪的人或势力,级别也越来越高,能量也越来越大,背景也越来越深。他又不知进退收敛,真应了杨坤的话,这一次,终于踩到了不该踩的尾巴上……
    夏主任讲话很艺术,但用意是很明确的,希望借助罗小满这条“内线”,尽可能详细地了解曾飞鸥不为人知的底细。说得再直接点儿,最好能挖出他可供指摘的把柄,好歹法治社会,尽管“有中国特色”,毕竟不是斯大林时代,看谁不顺眼,一个电话,“内务人民委员”贝利亚马上让他永远消失,大面儿上得能过得去。
    对于这个从一开始就被罗小满解读为“麻烦”的要求,实事求是地讲,她始终怀着抵触,甚至有些反感心理。虽然是“生在红旗下、长在党怀里”的一代人,见惯了不害人就得等着让别人害那一套,可做人总还是不能太冷血,帮派出所收集点儿不痛不痒的信息,为安定团结做些防患于未然的贡献也罢了,真让她当无间道,的确没那份天赋和狠心。
    当面回绝夏主任,肯定是自找不痛快,也不符合她在事业单位混了半辈子的身份和历练,到了这会儿,再打退堂鼓,吃后悔药肯定来不及了。但阳奉之后不代表不能阴违,像以往一样,罗小满将夏主任交代的“任务”,一五一十记在那个小本子上,尽力而为。可在心里,她却完全是另一番打算,这种事,尽不尽力,尽几分力,只有自己清楚。狄德罗不是说过么,你可以要求我寻找真理,却不能要求我找到真理,自己就是个半路出家的业余“信息员”,完不成任务,还真能扭送军事法庭不成?
    可令罗小满颇感意外的是,自从与夏主任谈完话,她的生活便被彻底搅乱了。与先前刚和派出所接上头时不同,这一次发生变化的,不是心理,而是身体……
 楼主| 发表于 2017-6-28 16:22:41 | 显示全部楼层
3.苦心香叶

    罗小满的爱人,名叫长卫,在四海市纪委工作,曾经做过某纪检监察室主任。近来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离开一线岗位,保留级别,改任副调研员。
    “长”这个姓,似乎有些特殊,最起码很少有人姓。别人姓不姓不知道,反正长卫不姓,他姓单,原名单长卫。单长卫,是不是听着有点儿耳熟?没错,现任四海市委书记单羽的父亲,原河山省人大常委会主任,也叫单长卫,同名同姓。汉语音节短,同音字多,但他们却一个字都不差,巧得很。
    然而,就是因为这个“巧得很”,因缘际会,改变了曾经的单长卫,现在的长卫,副调研员长卫的命运。改变了副调研员长卫,原本应该波澜不惊,原本不应该是副调研员,也不应该是长卫的命运……
    事情要从大约三十年以前说起,那时候,长卫还很年轻,姓字名谁也依然“领土完整”。老家江苏农村,80年代初考入四海大学,学的是师范,分配到青山二中教书,主科语文,同时担任初中班主任。
    青山二中是所老校,历史可以追溯到一个多世纪以前。与现如今那些乱认祖宗,堂堂一介高等学府,非要七拐八拐弄个养婴堂当神主的“非历史虚无主义者”不同,青山二中校史沿革,不仅可考而且过硬,呱呱坠地就是所正牌中学。当然,清末民初那会儿还不像解放后,什么都要“三十六体”,原名“竞天中等学堂”,和当时很多救亡图存主题的校名一样,取“物竞天择”之意。
    名字起得挺潮涌侧漏,但无论当初的“竞天学堂”,还是后来的青山二中,从软硬件到内外功,都很一般,四海市内根本排不上号。即使在青山区,虽因虚长几岁,顶着千年老二光环,一直只能算二类校,“耻居王后”、“愧在卢前”,同那些资历相当,甚至远不如自己的老牌省、市、区级重点,完全没法举案齐眉。
    俗谚所谓皇帝还有两门子穷亲戚,重不重点,名不名牌,都是相对的,或者说,只是个概率事件。梧桐树保不齐“苦心岂免容蝼蚁”,鸡窝里偶尔也“香叶终经宿鸾凤”,这都难说的事儿。尤其是青山二中这种成了精的千年狐狸,百余届花名册,真铁了心细细数来,谁也不敢保证挖不出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果不其然,量变积累成质变,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天,也就是单长卫来此任教不久。比上不足比下也够呛的青山二中,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校长,忽然接到市教工委主任亲自打来的电话,告诉他,现任省委常委、省顾问委员会实际主持工作的第一副主任蒋书存同志,不日将赴本市调研并指导工作,其间,很可能造访青山二中。
    若不是校长手快,刚调整度数的瓶子底眼镜肯定又要重新配了。哆里哆嗦挂掉电话,半晌才理清思路,这位先前只能在电视上瞻仰、文件中神交的封疆大吏,早年居然曾就读于自己治下的青山二中……
    蒋书存可以算是四海人,也可以不算,他所出身的那爿“生长明妃尚有村”,位于过江县大山深处。而夹在四海与相邻周原市之间的过江,时而“朝秦”,时而“暮楚”,像擅长改道的母亲黄河一样,多次变更归属,即使在同一朝代内,也常常骑墙,一会儿归四海,一会儿归周原,自古就不是任何人的“神圣”、“毫无争议”。明清两代河山官场上,过江县一直是块烫手山芋,谁也不愿到那个瘦驴硬屎山窝窝里任职,穷不说,负担还重,冬冰夏炭、四时八节“生辰纲”,永远得加倍,一份送四海府,一份送周原府,哪边都不敢得罪。
    当然,对于蒋书存来说,这并没什么困扰,作为老一辈革命家的他,自幼心怀天下,且很早就“一去紫台连朔漠”,离家投身革命,并不十分在意“埋骨何须桑梓地”……
    中了头彩的青山二中,在档案室故纸堆中一通忙活,终于“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蒋书存与本校结缘,还要追溯到20年代。竞天学堂猴年马月学生档案中,真有一个“蒋晋襄”赫然在列,据史志办的人讲,那正是蒋书存参加革命前的本名。
    除物证外,人证也不能少,经多方寻访,在四海市犄角旮旯里,搜罗到了若干理论上应与当年的蒋晋襄,同届甚至同班的老同学。之所以说“理论上”,因为无论默默无闻如蒋晋襄,还是飞黄腾达如蒋书存,这些人一点儿印象没有,不是阿尔海默茨那种,真不记得,或者说真没什么值得记得的。唯独一个看起来年轻时应该长得不错的老太太,起初也退避三舍,经市委办工作人员耐心启发引诱,好歹说了些有价值的东西:
    当年的蒋晋襄,学习成绩一般,很一般那种一般,心气却很高,说眼大肚子小都便宜,介乎于缺乏自知之明和不知天高地厚之间。刚开始时,蒋晋襄的理想似乎和万骨枯没什么关系,停留在比较常见的唯有读书高阶段,从乡下来到四海,四处投考名校,没遇上“识货”的,只能屈就竞天学堂。对此,恰同学少年的蒋晋襄着实不服气,入学头一天,先生让大家自我绍介绍介,蒋晋襄除来将通名外什么也没说,只撂下一句话:“今天,我并不以竞天学堂为荣,但总有一天,我会让竞天学堂以我为荣!”
    至于在校期间的表现,以及后来因何半途退学并投身革命,老太太没说,前者像是实在没什么具体事例,后者则似乎另有隐情。市委办负责此事的那位科长,是从老太太明显略带鄙夷的神情中,猜测端详出来的,并未细问,不是不好奇,而是多年官场直觉告诉他,真打破砂锅出来,应该对大家都没什么好处……
 楼主| 发表于 2017-6-29 16:26:05 | 显示全部楼层
4.技术马屁

    想当初,单长卫刚被分配到青山二中时,作为晚辈的他,向同办公室一位年高德劭老教师取经。老教师笑了笑,反问他:一个班里那么多学生,应该对谁宽宏、对谁严厉?
    那个时代还信奉严师高徒、棍棒孝子,单长卫说该对优等生严厉,老教师摇头,过犹不及,这些优等生,将来可能会成为科学家,管得太死影响想象力。单长卫转而说,那就对次一等的学生严格些,老教师还是摇头,这些学生将来虽做不得大事,保不齐会像你我一样,学师范、当孩子王,回校任教成为同事,关系不好处啊。单长卫无法,只得说对差生总该严厉点儿吧,老教师的头摇得更厉害了,差生学习虽然不灵,有朝一日下海经商发达了,学校还指望他们赞助呢。单长卫哭笑不得,那就只剩下些考试作弊、违反校规校纪的害群之马了,对他们下重手总没错。老教师大惊失色,这还了得,你不知道这伙人将来是要当大官的,惹毛了他们,咱还混不混了?
    单长卫一直以为这只是个玩笑,但没过多久,蒋书存的衣锦还乡,就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
    80年代初,至十年后退出政治舞台,是蒋书存最春风得意的一个时期,真不负“总有一天,我会让竞天学堂以我为荣”的挥斥方遒。中国人民说话,向来是算数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蒋书存,每年都回会老家过江住上一阵子,年少时混迹的四海市,也是常来又常往,于是才有了这次点名的青山二中之行,就算是还愿吧。
    对“荒居旧业贫”、“故园芜已平”的二中来说,这么一大块香荤至尊洋馅饼,从省城福无双降,又刚好砸到自己头上,喜出望外之余,当然要做足准备。
    精心打造的盛大欢迎仪式和全校大会,虽因蒋书存要求临时取消,但那张从潮湿腐臭又虫鼠横行的档案室里淘换出来,加急专程赴北京荣宝斋请专家装裱好的陈年学生档案,作为母校见礼,在一片如超新星爆发般闪光灯簇拥下,交到曾经的蒋晋襄、今天的蒋书存手中时,后者还是露出了由衷的笑容。至于眼中闪烁的泪光,究竟是幻视还是错觉,史学家们有争议,但已无伤大雅。
    除此之外,四海市及青山区教育局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干脆将反正也没什么品牌无形资产的二中,直接改名为“蒋书存中学”或“书存中学”。动议被来打前站的省委办公厅主任一票否决,早在西柏坡时,党中央就规定过,不搞苏联那套列宁格勒、斯大林格勒、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建国前牺牲的除外,比如尚志市、左权县、刘胡兰镇之类。书存同志还不打算这么快就去找他们凑一桌麻将,拍马屁是技术活,一蹶子尥你个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
    市区两级教育局总结经验,纪念学校看来还是算了,但在青山二中内部搞个纪念班似乎刚好擦边盗垒。不直接用蒋书存的名字,就取他当年那句“今天,我并不以竞天学堂为荣,但总有一天,我会让竞天学堂以我为荣”的豪言壮语,取名“为荣班”,既解痒,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对此,办公厅主任没表示异议,蒋书存本人似乎也很满意,亲自为“为荣班”揭牌,还即兴发表了一通演讲。以自己在竞天学堂悬梁刺股、凿壁萤烛,又心系国家民族前途,革命学习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切身经历勉励同学们,尽管他说的这些,和先前老同学们的回忆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参观座谈已毕,兴致盎然的蒋书存,主动提议同大家合影留念,并逐一与陪同人员握手,主要是省市区各级教育主管部门,以及没能完全联宗成功,但也心满意足的青山二中校级领导,最后,轮到了角落里的单长卫。按理说,刚参加工作不久,即使在校内都没有任何行政职务的他,是排不上号的,但事出凑巧,被改名为“为荣班”的那个班,刚好由他担任班主任,这才搭上末班车。顺便说一句,二中“为荣班”,一直存在到单羽调任四海市委书记前夕,最后一位班主任,正是曾飞鸥的爱人杨坤……
    这些小鱼小虾,蒋书存当然是不可能,也没有兴趣认识的,所以握手前需要一一自我介绍,就像当年,蒋晋襄入读竞天学堂第一天时那样。尽管都是些关起门来,一亩三分地上称孤道寡的这个长、那个长,但跟蒋书存比起来无非萤火之于日月,故后者大都只是礼节性地笑笑,略微执子之手就下一个了。可当貌不惊人,又没任何像样头衔的单长卫,报出自己名字,原本走马观碑的蒋书存,突然站住了,笑容僵在脸上,现出一种十分怪异的表情。
    单羽的父亲,也就是另一个单长卫,时任省委常委、省会中州市委书记,而他与蒋书存,是河山官场一对势不两立的政敌。当然,这一层关系,只在高层内部掌握,对外,永远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否则青山二中打死也不敢让他当这第一任“为荣班”班主任。
    蒋书存怪异的表情不过持续了零点几秒钟,很快恢复常态,拍拍面前这位单长卫,连称失敬失敬,还叫了声即使面对另一位单长卫本人时,都不会叫的“单书记”,不知道您也下来微服了,还易了容,作为半个地主,未能远迎,当面恕罪。
    众人会意,都笑了,也包括睽睽之下,闹了个大红脸的单长卫自己。据他本人事后回忆,虽然没有未卜先知之能,但三十年前那天,蒋书存最终离开青山二中时,自己还是隐约心惊肉跳了一下的。校门口,蒋书存将头低过众人争相伸来的手,俯身上车,穿过几乎密不透风的人群,又一次望向远处的单长卫。
    这回的目光并不怪异,而是一种只属于高级别政治人物的凶狠,稍纵即逝,却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楼主| 发表于 2017-6-30 16:38:34 | 显示全部楼层
5.甘苦

    蒋书存和单长卫,同为高官的单长卫,相识很早,早在上世纪30年代初的“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就有交集。同为河山省出身的二人,一个搞兵运,一个搞农运,都是省中北部山区,红色根据地的主要缔造者,蒋书存有军事天分,单长卫则不到二十岁,就当上了苏区地方负责人,曾被某伟人戏称为“娃娃主席”……
    人们常说“同甘共苦”,可事实上,真能同时做到二者的,少之又少。善始而不能善终的朋友,无非两类,或能同甘却不能共苦,或能共苦却不能同甘。
    前者很常见,也就是所谓的酒肉朋友,吃吃喝喝每次都少不了,真有难处求到他,马上满肚子牙疼。但与此同时,还有那么一类人,筚路蓝缕时同舟共济,不抛弃不放弃,算得上久经考验,可有朝一日富贵安稳了,反倒无法相容。这种人真撕破脸往往更可怕,酒肉朋友掰了,最多老死不相往来,后者一旦势成水火,不闹到你死我活不算完。
    很遗憾,蒋书存和单长卫就属于这种情况。血雨腥风的革命时代,虽然一个玩儿枪一个玩儿笔,但无论工作还是生活当中,一直有商有量有谦有让,30年代中期革命进入低潮,其中一个还救过另一个的命。可建国以后,卸下疲惫的倥偬戎装,走上建设新国家领导岗位的二人,渐行渐远,翻脸不认人,全不念用鲜血浇筑的战斗友谊……
    作为革命家的单长卫,读的书不比蒋书存多,却天生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呆气,虽经多年铁血淬炼,始终没有褪尽,进入和平时期后尤为明显。比较而言,一直穿行在枪林弹雨第一线的蒋书存,尽管多年与大字不识傻大兵为伍,对政治,或者说官场上的小九九无师自通。见风使舵左右逢源,权势术内儒外法,虽说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但回过头看,总还是他整别人的时候多,被别人整的时候少。
    进入新时期,先后恢复工作并出任省内高级别领导职务的二人,矛盾愈演愈烈,尤其是8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经济改革不断深入,旧体制深层矛盾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来,究竟该不该将改革进一步引入政治领域,设计者掌舵人们,不再铁板一块。改革阵营渐渐分裂,观点相对保守的“元老派”,与主张行百步者半九十的“少壮派”开始形成,矛盾日益公开化。
    若从纯年龄角度看,蒋书存和单长卫相差无几,但在当时,二人却分属两大阵营,从理论到实践,从磕磕绊绊到难以调和……
    几年以后,摊牌的时候到了。
    “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歌词虽然只有两段,但事实上,在那之间,还有另一个春天……
    一如春天注定会过去,那场即使在全国范围内,都颇具影响力的政治风暴,最终落下了帷幕,笑到最后的是元老们。具体到蒋书存,自始至终都是这一派的得力闯将,算是为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奏出了个虎头豹尾的华彩乐章。与此同时,少壮派损失惨重,手握实权的几位急先锋,纷纷马失前蹄,有的身陷囹圄,至少也是黯然谢幕。
    至于单长卫,一年前已由中州市委书记,转任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当时还没有书记兼任人大主任的惯例)。刚刚过去的政治风暴中,单长卫虽不像年轻人那样冲在最前头,但倾向明显,不说激进亦相距无几。秋后,元老们对少壮派拉清单,他亦多次挺身而出,能保则保,实在保不住就有罪辩护。
    而这一切,将他和蒋书存由来已久的矛盾,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公开拍案而起,用马克思的话说,撕下了最后一点含情脉脉的面纱。蒋书存当然希望,借此机会置单长卫于死地,二人都是央管干部,任免权不在省里,考虑到单长卫的资历和威望,也没什么太出格表现,下不为例吧。
    蒋书存一百一地不满,年前单长卫当选人大主任时,就一肚子闺怨,凭什么自己一早撮到顾委,他姓单的何德何能,占着中州市委书记够不够不算,临退居二线,还弄了个正职,虽然都是养老院,这招子可比顾而不问亮多了。量小非君子,这些咱都忍了,好不容易逮着个大是大非,左右最后一锤子买卖,要是再没个像样的说法,我姓你那姓……
    那段时间,蒋书存赌气称病,回到老家过江县,一住小一个月,一面遥控省城动态,一面盘算下一步计划。
    每次蒋书存回过江,都是当地政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除县级班子几乎将办公地点挪到修葺一新老宅外当门神外,周原、四海两市领导也没闲着,有事没事早请示晚汇报。蒋书存懒得搭理他们,但也不好过于拒人千里,隔三差五,该见见还是得见见,尤其是四海那位姓年的副市长,牛皮糖一样,差不多长在了过江。
    有那么一回,蒋书存实在拗不过,借一次外出踏青散心的机会,将他叫来,有什么衷肠赶紧诉。
    这位年副市长,算是与蒋书存有过一面之缘,几年前青山二中之行,时任四海市教工委主任的他,忙前忙后,跳得比谁都欢,“书存中学”以及后来那个“为荣班”,就是人家的主意。从主任到副市长,一有机会总要试图牵上蒋书存这根线,翻过来调过去倒腾“为荣班”那点儿破事,秘书起初还选择性地向蒋书存汇报,后来也烦了,送来的报告,有时连卷宗都不建就字纸篓拉倒……
    “从这个学期开始,青山二中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上,都由‘为荣班’同学进行国旗下演讲,以您当年求学时的一系列事迹为主题…… ”
    “哪有那么多事迹可讲?”蒋书存背着手走在前面。
    “当然有,”年副市长天生腿短,追上戎马半生,且老骥伏枥的蒋书存,并保持合适距离及角度还真不容易:“都是由教工委、市局宣传处的秀才们编…… 编…… 编辑整理的,”他擦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我都亲自把过关。”
    蒋书存没说话。
    “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们打算搞一个宣讲团,先到全市各中小学,然后逐步推广…… ”
    “这就不必了吧。”
    “很有必要,很有必要,榜样力量、革命传统,什么时候也不能丢,”年副市长将撒完汗和口水的手帕塞进上衣口袋:“我们还准备出版一本书,从去年开始,市里拨出专款,全市中小学生,人手两本书,一本《雷锋日记》,一本《赖宁的故事》,今后,还要加上您这本…… ”
    蒋书存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险些追尾的年副市长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惶恐不安地看着蒋书存。
    “我记得…… 那个‘为荣班’…… ‘为荣班’的班主任…… ”
    看来不是将蒋书存和两位烈士并列的事儿,在有氧运动与无氧运动之间反复辛苦切换的年副市长总算松了口气。
    “好像…… 好像也叫单长卫,对么?”
    “对,他是第一任班主任,和省人大单主任重名,您当时不还…… ”
    蒋书存看着远方,一丝深不可测的笑容慢慢爬上嘴角:“这个单长卫,现在还在‘为荣班’么?”
    “好像…… 好像调到区教育局了吧…… 您…… 您有什么…… ”年副市长赶紧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却发现蒋书存已经快步走远:“指示…… ”
 楼主| 发表于 2017-6-30 16:38:56 | 显示全部楼层
6.六耳猕猴

    原本打算在三尺讲台上吃一辈子粉笔灰的单长卫,多少沾了些当过“为荣班”班主任,首任班主任的光,先是成为青山二中语文教研室主任,又从本校调到区教育局中教科,几个月前提拔为副科长,正式人民公仆。
    说是科长,其实就是个股级,兵头将尾都勉强,小得不能再小的从九品下,甚至品外芝麻官。可令所有人,尤其是单长卫本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就是他这个小小的副股级,转瞬之间,居然成了全省知名度最高的干部……
    那是个星期一,和以往一样,单长卫不到八点就到了班。
    自从调到局里工作,无论先前跑腿,还是后来当上副科长,他一直是这样,先于同事们至少半小时来到办公室,扫扫地,洒洒水,浇浇花,擦擦桌子,换换暖壶。倒不是为了积极表现或讨好谁,习惯是在二中当班主任时就养成的,那时起得还早些,头七点就要到教室监督同学们早自习,赶上带毕业班,“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更不必说。
    一般来讲,每天单长卫来到区教育局上班时,大楼里基本还空空如也,只有清洁工等少数后勤人员比他更早。可这一天,刚一走进中教科所在的二层,单长卫就觉得有些反常,虽然楼道还一样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但中教科那间办公室门前,却投出走廊里唯一一道亮光。显然,门是开着的,里面隐隐传来细碎的交谈声,人似乎还不少。
    探头探脑走到办公室门口,发现屋里确实挺热闹,区教育局正副局长,中教科科长,保卫科科长,还有一个眼熟的,几个不认识的,坐了满满一屋子。看见单长卫来了,三三两两低头私语的众人立即停止谈话,原本就很凝重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
    局长率先站起身,将他让进来,同时关上门。
    “就是他么?”说话的是个穿制服的人,坐在原本属于单长卫的位置上,抽屉和柜子似乎被翻过,乱七八糟堆了一桌子。
    局长点点头,指指那位刚才看着眼熟的:“这是年副市长。”
    单长卫懵懵懂懂地半鞠了个躬,年副市长则未作任何表示。
    “这几位,是省公安厅的同志,”局长没有介绍职务,虽然刚刚换装“89式”警服,但还未实行警衔制,直观上也看不出什么。
    “好,”说话的依然是坐在单长卫位置上的那位,似乎是穿制服当中领头的:“我们想单独和他谈谈…… ”
    谈了什么,单长卫已经不记得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谈。事实上,自从那天早晨来到局里上班,直至跳过拘留所、看守所阶段,直接被带到位于周原市的那座闻名遐迩,专门用来关押省内高级别涉案人员的“汉陵监狱”,以及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处于一种近乎于失忆的状态。数月之后,才渐渐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作为政治风向标的省委机关报《河山日报》,头版显要位置,连续一周刊发系列评论员文章,总标题很醒目——《如果单长卫这样的人不是反革命,谁是?》
    文中指称,单长卫身为党员干部,指导思想动摇,消极对待四项基本原则,成为资产阶级自由化逆流的俘虏。在刚刚过去那场旨在颠覆党的领导、颠覆社会主义道路、颠覆人民民主专政的政治风潮中,单长卫虽然并未直接参与,却躲在角落里扇阴风点鬼火,造谣策反,蛊惑人心,错误是严重的,影响是恶劣的,对党和人民的事业造成了重大且不可挽回的影响。
    风波平息后,上级组织出于爱护干部的考虑,坚持我党历来治病救人、既往不咎原则,并未直接追究单长卫的责任,而是采取了帮助挽救的方法。但他却非但不思悔改,反而恩将仇报、变本加厉,继续鼓动串联,妄图复辟。文章最后总结道,对于单长卫这种无可救药之徒,如果再一味姑息、养虎为患,势必造成更大的损失和混乱,就是对党的犯罪、对人民的犯罪、对社会主义事业的犯罪……
    单长卫被从青山区教育局带走时,还留着印刷机热度和油墨香的《河山日报》,也准时送到了全省各级干部面前。刚刚拿到报纸时,大家也是吓了一跳,原以为已经“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不想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连人大单主任也被卷了进去。直到心惊肉跳地读完这篇近乎于谩骂的檄文,才在最后一行括号里得知,原来,此“单长卫”,并非彼“单长卫”,文中声讨的,不是那位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单长卫,而是四海市青山区教育局,一位谁都没听说过的中教科副科长单长卫。
    起初,大家哭笑不得,甚至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小小一个股级干部,就算真像文中所说的那样十恶不赦,毕竟蚍蜉撼树,怎么可能“对党和人民的事业造成了重大且不可挽回的影响”?河山省数百万党员,几十万领导干部,哪天不得发生几件不惊天也要动地的大事,要是连这点儿马勺锅沿都要上《河山日报》头版,怕是把全省变成沙漠也罄竹难书。
    可没过多久,众人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道道儿。表面上看,这篇文章是在拿四海市那个可怜的单副科长游街示众,打翻在地,踏上一万脚,经常踏,反复踏,只有少数人踏还不行,要让全省,乃至全国的党员干部、革命群众都来踏。但其实质,显然是冲着另一个单长卫来的,文章是谁策划的,绝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可意图是明显的,就是要向整个河山官场传递一个信号,事情还没完,某些人不会善罢。
    换一个角度说,这也是在逼着大家表态,是跟那个“成为资产阶级自由化逆流的俘虏”、“错误是严重的、影响是恶劣的”的“单长卫”一条道走到黑,还是回头是岸、立地成佛?是“恩将仇报”、“变本加厉”、“妄图复辟”,还是向“旨在颠覆党的领导、颠覆社会主义道路、颠覆人民民主专政”的人宣战?
    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的十年,可能是河山省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政治氛围最宽松的一段时间,从官场到民间,始终被一种昂扬向上、积极改革、冲破束缚、解放思想的情绪所笼罩,直到…… 当年的那批干部,无论年龄大小,都是从“极左”年代过来的,嗅觉敏感得有如惊弓之鸟,习惯了站队、清算那一套,面对不期而至的重大转折,茫然之余,更多的是惊慌。回头想想自己过去十年做过的事、讲过的话,谁敢拍着胸脯说一点儿“毛病”挑不出来,有这么个表忠心的机会,能不争先恐后跳出来么?
    于是乎,一时之间,“单长卫”这三个字,成为整个河山官场上点击率最高的热词。大会小会,谈得最多的是他,大报小报,写得最多的也是他。“单长卫”成了一种现象,更成了一个代名词,背离四项基本原则、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代名词。
    开始时,人们似乎还担心产生“歧义”和“误会”,提到“单长卫”,都要加上“四海市教育系统干部”或“四海市干部”的头衔,以和省人大那位区分开。发展到后来,头衔变得越来越简练,直至彻底省免,也更或者,随着“入戏”越来越深,大家已经渐渐分不清楚,自己谈论的、批判的、喊打的,究竟是哪个“单长卫”,而这,正是某些人所期望的……
    一个月以后,这场闹剧落下帷幕,“单长卫”也有了最终的归宿:
    “汉陵监狱”里,原本对政治一无所知的那位,几乎未经任何审理程序,直接以书面方式被告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那时刑法还没有大修)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剥夺政治权利六年。
    至于省人大常委会的单主任,被铺天盖地的“舆论压力”折磨了近一个月,甚至还要在有关会议上“自己”批斗“自己”,去了一趟北京,回来后主动向省委、省人大递交报告,辞去一切本兼职务,彻底告别政治舞台……
 楼主| 发表于 2017-6-30 16:39:21 | 显示全部楼层
7.生进中南海死入八宝山

    位于周原市的“汉陵监狱”,始建于上世纪50年代,因临近某西汉诸侯王,传说中的某西汉诸侯王陵寝得名……
    建国初期,根据《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及其附属文件的有关规定精神,作为经济大省的河山,与苏联库尔斯克州结为友好省份,由后者实施对口援建。史称“五零五六工程”,“五零”为纪念《条约》签订的1950年,“五六”指援建项目总数为五十六个。然而,据文史学家考证,这个工程,在苏联的档案中并不叫“五零五六”,而叫“五零五七”,仔细对照后发现,差的那一个,就是作为秘密项目的“汉陵监狱”。
    这所监狱建造的初衷,主要是为了关押解放战争时期在战场上俘获的某些中高级别国军将领,从国民政府手里接管的部分“日伪汉奸”,以及“镇反”过程中逮捕等待宣判或服刑的重要土匪头子、恶霸、土豪劣绅等。当时,河山省内大大小小的监狱虽然不少,但要么条件太差,要么设施陈旧安全堪忧,要么规模有限施展不开,总之都不符合被关押者的身份,和我党一直以来坚持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这才下决心,在那个百废待兴的特殊时期,挤出有限的预算及援建份额,打造这个至今都略显神秘的特殊机构……
    汉陵监狱的特殊,体现在方方面面。
    据说,它并不隶属于省监狱局管理,也不受司法厅控制,甚至根本就不在公检法系统,而是由省委直接领导。河山省及下属地市辖区内,能称作“监狱”的,有差不多二十个,狱长和政委一般都是处级干部,一级警督,至多三级警监衔。但在“汉陵”,自首任监狱长开始,一直都是副局级,且直接由政法委常务副书记兼任政委。
    通常来讲,监狱中管教人员和服刑人员的比例,大都在一比五到一比十之间,超过一比十甚至十五,很难保证万全,低于一比五,又有些浪费资源。可在汉陵监狱,这个比例却要反过来,各个历史时期略有不同,但这里的管理者,始终比被管理者多得多,五比一甚至十比一,要是连后勤都算上,有时,甚至平均三四十人才合得上一个犯人。此外,“汉陵”的工作人员中,除外围两个武警中队外,基本没有穿制服的,即使那些编制在公安系统的也不例外。
    从早期“改造反革命”,到历次政治运动,及后来“拨乱反正”中落马的政治人物,直至近年“打虎拍蝇”,能被关押,长期或暂时关押在汉陵监狱的,至少也是地市或厅局一级干部……
    在中国,地名和身份常常是具有关联性的。原国务院国有资产管理委员会主任蒋洁敏,当初在青海任职时,有一次喝大了,酒桌上放出豪言壮语,说自己这辈子的理想,归纳起来就是两句话,“生进中南海”、“死入八宝山”,成为官场上流行甚广的段子。当然,这两个目标后来都没实现,“美谈”变成笑谈。
    汉陵监狱也是这样,大门朝哪边开并不重要,可没权没势,你还真就进不来。几年以前,省发改委一位副主任因贪腐落马,宣判后,被安排到“河山一监”服刑。办案人员后来回忆,这位横惯了的副主任,曾为此大吵大闹,甚至以绝食相威胁,倒不是对刑期或判决结果不满,而是觉得在“一监”服刑“掉价”。虽然只是个副手,但人家任职的发改委,素有“小省政府”之称,又身为省委候补委员,于情于理,该进“汉陵”的。
    无独有偶,上世纪90年代末,某放眼全国都颇具名气的河山籍演员,因偷漏税被捕,刑满后专门写了本书,“揭秘”自己在汉陵监狱中的生活状态。可没过多久,省司法厅一位主管官员,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以该演员的身份,根本没资格关押在“汉陵”,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借此自我炒作,一时成为关注程度极高的口水官司……
    与他们比起来,单长卫显然是个另类,大大的另类。论职务,他只是区局副科长,论名气,要不是因为《河山日报》上张冠李戴、李代桃僵的评论员文章,以及之后“真理问题大讨论”,即使干了再惊天动地的事情,怕是也不会有几个人认识他。
    可就是这位单长卫,自那个星期一早晨,被从青山区教育局带走,直至五年之后(因狱中表现良好,两次获得减刑),出狱并改名“长卫”,没托关系没走后门,却始终未曾离开汉陵监狱一步。毫不夸张地说,只要有人愿意考证,他绝对打破,并将长期甚至永远保持着,该监狱有史以来不止一项记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地悠悠怆然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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