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你

郭苏华

我只读过六年级。
像我这样的年龄，读这么少的书的人很少了。可是，我就是那个特例。也许，不认识的人都以为我姊妹很多，实际上，我只有一个姐姐。
我长着一张圆乎乎的脸，我从小到大没有算过命。但是，我觉得我这张脸，不该是一张穷人的脸。它四四方方的，有着富态女人的味道。可是，我只是一个纺织厂的女工。
我一直记得家里一年到头不散的中草药的味道。我每天放学回来，离家里很远，就闻到了草药的刺鼻的味道。那是一种痛苦的贫穷的味道。
我站在那里，望着家里颓败的草屋，草屋里，长年累月被妈妈的疾病碾压的压抑的穷困的气息。
我不想回家。我的脚就像被镣铐铐住了一样，我的胸口都是眼泪。可是，我不能哭。
我要回家煎药给母亲喝。我家的屋子后面倒了堆积如山的中药渣子。
母亲一年到头都躺在床上。她头发蓬乱，就像稻草一样，凌乱地堆在头上。我没有给她梳头。都是姐姐给她梳的。
我在家的不远处站了很久，我看到人家屋顶的炊烟，袅袅地升起来，就像纱巾在风里被吹得飘起来。炊烟的模样，就像家的模样啊。而我的家呢，里面没有那种别人家的温暖。
风慢慢吹过来。
我好像听到了姐姐走动的声音，父亲还没有回来。他四十不到，头发就像乱窠，仿佛鸟儿可以在里面做窝。他的手掌粗糙开裂，指甲分叉脱落。那是一双满目疮痍的手，伤痕，灰尘，被生活折磨的不像样子了。他的衣服好像多少年也没有洗过，灰扑扑的，一年到头穿在身上，上面沾了泥沙，汗水，似乎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了。他的脸上都是皱纹，他似乎不会笑，常年那样板着一张脸。
我不敢看他。他的眼睛里，被哀愁填满了，然后变得麻木。
母亲在床上，一直躺到我出嫁，也没有起来过。
草屋，就像大风里枝头上的一只摇摇欲坠的鸟窝，好像，随时都有坠落的危险。
然后，我就出嫁了。
我以为我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了。这个男人，不高，一部毛绒绒的络腮胡子。眼睛不大，但是，看起来，非常精明，也会说话。
结婚一年后，我们有了儿子。他在做瓦匠。
我们的生活平淡，而有滋味。
几年之后，他伶俐的一面帮助了他，他成了包工头。不久，我们住到了楼上。
我每天洗衣做饭，偶尔读一点书。我当年是喜欢读书的。可是，我没有条件读下去。
有一个晚上，他回来很晚，我问他，去哪里了。他说，没去哪。然后，走到屋子里，和衣而眠。
我非常奇怪，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有一天，我留了心，到他的工地上去跟踪他。
他回来之后，竟然消失在一个小巷里。我没有跟进去，因为他进了一个门里。
第二年，他就提出了离婚。我看过那个女人，并不比我好看，比我高一点儿。
我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没有什么能留住这个男人的。除了儿子。儿子也给了他。
我就剩下一个人了。
傍晚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长着垂柳的小河边坐着，暮色就像一张网，慢慢地罩下来。我的眼前，就慢慢什么也看不清了。
我就看到了我从前的生活。
在黑暗里，它们那么清晰地浮现了。
母亲的脸一直浮肿着，她就像一株半死不活的植物，被一直栽在阴暗的角落里。她的眼泪早已没有了，就像泪腺被什么堵住了。她的表情常年麻木着。她也几乎很少说话。她的人生就像一只快要腐烂的蘑菇。
姐姐一直也没有出嫁，她就像殉难的神一样，要一直守着这个家庭直到老死。
在我们家的周围，这两年，以惊人的速度长起了许多的高楼别墅。它们就像野草一样，发疯一样生长，不可抑止。
我家的草房就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又像一块难看的膏药，贴在它们的下面。
我在河边坐了很久了。露水打湿了草叶。我的衣服上也有了潮湿的意思。
可是，我好像长在了这里，我站不起来。
我的心里好像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坠子，把我的身体坠住了，我起不来。
我想哭。我的胸口就像烧灼一样，但是，我没有。我只是坐着。想把时间坐死。
后来，我就去服装厂上班了。我成了一名自食其力的工人。
我很喜欢自己这样的生活。
我坐在流水线上，我的职责是做口袋。
我的速度很快。当机器传送到我的眼前时，我的手总是很麻利。
我的口袋里有了自己的钱。我哭了起来。
我把它都变成的中草药。我逐渐都知道了它们的名字，苍耳，当归，黄芪，蒲公英，山茱萸，黄连，厚朴、、、、、、有些草药就是我常常挖回来喂猪的那些。在药店里看到它们，就像看到我的朋友一样，我闻着它们熟悉的味道，我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再后来，下班之后，我都要一个人去野地里挖野菜，我在药店里把它们的名字都抄下来。把它们的样子都拍在手机上。
从此，我的生活里，有了许多许多的朋友。它们的名字叫杏 仁白 前桔 梗前 胡紫 菀款冬花百 部枇杷叶马兜铃桑白皮葶苈子海蛤壳木蝴蝶石 膏寒水石知 母决明子谷精草密蒙花夜明砂夏枯草竹 叶芦 根罗布麻金银花连 翘板蓝根蒲公英紫花地丁鱼腥草蚤 休败酱草白头翁马齿苋山慈菇穿心白花蛇舌草漏 芦龙 葵半边莲半枝莲红 藤白藓皮土茯苓山豆根射 干马 勃青 果锦灯笼虎 杖黄 芩黄 连黄 柏威灵仙秦 艽木 瓜豨莶草海风藤络石藤千年健桑寄生白花蛇五加皮海桐皮伸筋草藿 香佩 兰苍 术白豆蔻砂 仁草豆蔻茯 苓猪 苓泽 泻车前子茵 陈滑 石薏苡仁冬瓜皮大腹皮防 己木 通通 草瞿 麦冬葵子萆 薢地肤子金钱草海金沙赤小豆石 苇葫 芦路路通附 子肉 桂干 姜吴茱萸高良姜丁 香小茴香艾 叶川 椒毕 拔毕澄茄陈 皮青、、、、、、
这么些年，我一直觉得自己一个朋友也没有，非常的孤独，自从认识这么多植物，我的生活变得充实了，好像我有了很多很多的朋友。
我在野地里，坐下来，跟它们慢慢说话，一说，就是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

风先生

国庆中秋，佳节快乐！

风先生

我的口袋里有了自己的钱。我哭了起来。
自食其力，激动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