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开始下雪

郭苏华

雪停之后，十楼下的雪野，就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白雪覆盖了田野，灰色的草露出一些在上面，黑色的苍苍的树木，点缀在雪野上，一两只黑色小鸟在雪野上飞起飞落。雪野就有了灵动的感觉。
苏菲下楼，去车库拖出车子，戴了紫色的手套，黑色的口罩，就慢慢往街上骑。
路上的雪都化了。只在路边的地里，还残存着许多的雪。
路边，有一堆塑料袋包裹的垃圾，有大有小，花花绿绿的。一个穿青色衣服的个子不高的男子，慢慢往前面走。步履拖沓，苏菲认真看的时候，发现他的裤子似乎要掉下来的样子。一根白色的布条，从两条腿之间垂下来。苏菲的脑海里立刻闪出一个词语，疯子。对。这是一个疯子。跟所有的疯子有相同的特质，这个疯子，也喜欢收集垃圾，仿佛那是不可多得的宝贝。是他最后的一点依靠。
他为什么要离开自己这一堆宝贝呢。苏菲不明白。
等苏菲的车子骑下去一段路，她才明白，原来，在桥边上，还有一堆差不多数量的“宝贝”，他走过来的目的非常明显，他要把这两堆宝贝都重叠到一起去。苏菲认真看了一眼，数量那么可观，他估计要走好几趟，才能把它们运在一起。
苏菲不可能停下来，看这个疯子如何从这一堆垃圾走到那一堆垃圾，然后提着一些垃圾慢慢走过去，然后，再走过来。一直运完为止。
她要去图书馆还书。
图书馆门前的雪都没有扫。
雪水到处流淌，一些没有被踩过的雪，也被冻得坚硬，上面是黄色泥土，把白色的雪都弄脏了。
图书馆门前就有了一种不堪的无处下脚的感觉。苏菲只好把车子停在苏果药店门前，药店门前的法国梧桐树下，没有雪，却湿漉漉的，就像一直在下小雨似的，树上的雪水都化了，一滴一滴落下来，苏菲也不想把车子停在这里，怕车座上都落上雪水，自己的身上也没有带纸巾，没有东西去擦水。但是，也实在没有地方好停了，她只好在树下把车子支了下来。
图书馆一楼原来是春天广告公司，后来不知怎么关门了，二楼是少儿图书室，三楼才是成人借书的地方。
苏菲走到三楼，用了很大力气，才拉开那个笨重的玻璃门，这个星期六的下午，图书馆里，一般只有一个值班的中年女子。
平时往往有三四个人在上班，一共一间房子大小的图书室里，围着桌子坐三四个人，看起来好奢侈和用不着。
图书室架子的旁边，有一个阅览室，里边放着一些报纸，用夹子夹起来，放在桌子上，苏菲以前会在那里看一会报纸。现在苏菲基本不去。那里是退休的老头子在那里看报纸，打发实在用不完的时间，或者在那里大声地操心国家大事。他们谈那些国家领导人的事情，就像对邻居的生活一样有着确凿的证据和自信。苏菲有时候也会竖起耳朵听一会。他们是这个小城里的有见地的一些人物。
图书馆里，果然只坐着一个女子，低垂着头，在那里看书。二十五年前，她就在这个图书馆工作。现在她仍旧在。那时候，她有着明媚的眼眸，鲜艳的脸颊，现在，她的脸有点呆滞，苍白而平静。她曾经向苏菲推荐过毛姆的作品，苏菲因此读了毛姆的一些短篇，和他著名的《月亮与六便士》。这么多年，她们几乎从来不说话，苏菲把还的书放在她面前，她拿过去，然后，苏菲把要借的书推过去。她记在本子上。现在呢，她把苏菲还的书上的条形码用扫码机在上面一扫，发出滴的一个长声，然后，把苏菲借的书，也拿过去，扫一下，苏菲一般借三本书，还三本书，她们之间就被这六个滴充满了，这是她们之间的对话。然后，她会说一句，好了。简短到再说一个字就感觉浪费的地步。苏菲呢，一声不吭，拿起书转身就走。
苏菲把书放在黑色的台子上，发现今天的图书室里，多了一个男子。这个真是太意外了，也非常难得。苏菲想看看，这个来借书的男人是怎样一个人。
在这个社会上，还会特意来借书的男人，就像大兴安岭的珍稀动物一样，真的是稀有物种。
苏菲转过脸去，看到一个有点熟悉的侧影。这个人似乎是认识的。
果然不错，这个人苏菲见过好几次，在县里统一批改试卷的时候。知道他是县城的一个历史老师，他的一只眼睛有点问题，眼睛像被打瞎过一样，看你的时候，有点怪异，像有点呆滞，又像一个睁眼瞎。
而且他看起来，不是那种聪明的男人，更和英俊不搭界。苏菲听同事说，他是山东人，研究生考过来的，在这边安了家。
一般的男人，都不会在书本里寻找慰藉，除了退休的老头子。年轻勃发的男人是不屑于或者没有时间上图书馆的。
他们的时间应该在不断加班或者声色犬马的应酬里度过，那样才是一个符合这个社会标准的男人。
这个时候，他忽然说话了。用的是拗口的普通话。这里的人们一般都用方言，方言多流利。有时候，方言也是一种欺负外地人的武器。说起来多么流畅，方便。教师要骂人的时候，都把普通话改成方言，那多有力度，多么到嘴到肚。这是一种地方的优势与恶毒。
他是对那个女子说的，他说，第十期的《新华文摘》有没有？这里只有十一期和十二期的。那个女子语气生硬淡漠，说，十期都收起来了，那么多杂志，不好找。女子的态度一点不好，他就不讲话了。过了一会，苏菲转身的时候，看到，这个人不见了。书架上，有一本红色封面的《新华文摘》，他什么书也没有借，就走了。
县城里的老师，都常常有一种优势。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譬如那个叫臧伟的外地的女孩子，教历史的。瘦瘦的，白白的，很精骨。上课的时候，把白色的狐狸毛的袖子往上捋一捋，眼睛一抬，那眼睛仿佛闪过一道波光似的，每个人都被她照亮了。人们立刻知道，这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女子，她出来的气场，就一个动作，就把全场都征服了。她改试卷是常常迟到的。而乡下老师迟到，就要被一遍一遍点名。通报到学校里，她迟到了，改不完的题目，分给苏菲们改。
人和人就是这么不同的。
苏菲不知道那个男子何时走了。他对付这个世界的手段，没有捋狐狸毛袖子这一招。
苏菲借了三本书，下楼来。
车子上，果然落了一些雪水，苏菲从电动车座里拿出手套，抹了抹上面的水，就骑了回家。
天色已经暗下来，风吹在身上，有点冷了。苏菲戴了一个薄薄的紫色手套，没有戴那个蓝色的厚手套，苏菲感觉手上身上都有点冷。
街上，花灯初上，到处是熙攘的人流。饭店里的灯光都亮起来了，街头的霓虹灯闪烁着，这是一个多么温暖和华美的世界。
路边的一些积雪堆在路牙子上，脏兮兮的。不远处的红绿灯闪闪灭灭。
天似乎很快就晚了。
苏菲骑到大桥那里的时候，发现，那一堆垃圾不见了。苏菲再往前骑，看到一堆非常庞大的垃圾，红红绿绿的，在垃圾的旁边，坐着那个穿青色棉袄的男子，他的那根白布条裤带拖在面前的膝盖上，苏菲看了一眼他黄色的瘦瘦的脸，他就那么坐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很平静。
苏菲慢慢骑过去了。
风越来越冷。
这个疯子，他是怎么疯的呢。他看起来三十到四十岁左右。他的家人在哪里，他如何度过这样一个积雪消融的夜晚，天气会越来越冷的。
苏菲到了家里。
残阳把淡淡的粉色光辉洒在白色的原野上，就像给原野披上一层美丽的纱衣。远处迎宾馆的霓虹闪烁美丽，是人们眼里一个祥和温暖的城市坐标。
苏菲拍了一组照片，晒在朋友圈里，她忘记了刚才的一切。

2018  1  6

风先生

动态和静态的描写部分，非常喜欢。

风先生

故事很拜读，久久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