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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桃花源记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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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10 19:16: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十二章  桃花  
王落桃到桃花源生产队来蹲点的前一天中午,有一个后生子挑着一担箩筐,走进了桃花洞。桃花源人看见他的箩筐里装着几十斤稻谷,两块腊肉,一只鸡,十个鸡蛋。
桃花源人知道,这是男方到女方家举行落定仪式的礼物;男方一旦挑着这担礼物到女方家落定了,这就表明这桩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了。
桃花源人瞪大眼睛,看见这个后生子担着礼物,径直走进了夜郞婆家里。大家纷纷跟向媒婆打听:“这个来落定的后生子是谁?”
向媒婆说:“他是杏花湾的彭春牛。”
桃花源人大吃一惊;但他们心有不甘,继续问:“哪个杏花湾?”
向媒婆说:“就是桃花源大队的杏花湾生产队。”
桃花源人仍不甘心,继续问:“是杏花湾生产队谁家的崽?”
向媒婆说:“是那个彭瞎子的崽。”
桃花源人仍不甘心,继续问:“是那个独眼龙彭瞎子吗?”
向媒婆说:“就是那个彭瞎子的崽。”
桃花源人仰头长叹,无限失望。
桃花源人当然知道桃花源大队有个杏花湾生产队,当然知道杏花湾生产队有个彭瞎子。
彭瞎子是个老鳃夫。他原本不瞎,有一次修水利搞爆破时,作为爆破员的他,被炸瞎了一只眼睛。他平时喜欢喝酒,喝了酒就喜欢吹牛皮,说大话。
用桃花源人的话来说,就是喜欢讲天话;用水寨话来说,就是喜欢诨,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他向社员们诨:“要说爆破技术,全公社我算第一;要说长得客气,全公社要算我的崽彭春牛长得最客气!”
得知桃花要嫁的是彭瞎子家,丁君气得脸色铁青,他把锄头狠狠地挖进土里,仰天长叹:“唉,长得乖有卵用!还不是嫁给一个吃红薯的人家?!”
满婶说:“一块腊肉,当一蔸白菜卖了。”
丁红说:“一头牯牛,当一只猪崽卖了。”
刘痒痒说:“一只鹭鹭,让一只癞蛤蟆叨走了。”
高德英说:“到底还是没有跳出桃花源。”
王娇说:“彭春牛今天到桃花家里来落定,我看到天上的太阳都是黑色的。”
只有李兰花一个人说:“我看那个彭春牛长得蛮客气呢,他是公社文宣队的台柱子呢,他和桃花,倒也还般配。桃花同彭春牛在一起蛮快活呢,他们两个经常在田埂上唱山歌呢,彭春牛的山歌唱得好呢。”
桃花源人义愤填膺,他们几乎要挥起锄头来挖李兰花:
“唱山歌有卵用,能当白米饭吃吗?”
“你这个右派分子的堂客就是欠改造!”
“当年,常德汉剧团的领导应该把你也划成右派。你这个人一向喜欢胡说八道,开黄腔!”
李兰花只好不做声了。她发现,桃花源人差不多要把她生吞了!
接着,桃花源人又把一腔怒火发泄到了向媒婆身上:
“这个向媒婆,从来就不是个好人!她在保靖县当过土匪。”
“她做了一辈子媒婆,从来就没有配成过一桩好姻缘。高德英个子那么高,她却给高德英配上丁红这只猴子。罗肤长得那么水嫩,她却把罗肤配给丁忍这个癞子。”
“她把桃花配给彭春牛,这样缺德的事她都做得出!难怪她生不出崽来!”
罗肤很着急。她急急忙忙跑到桃花家里,十分愤怒地质问桃花:“向媒婆不是给你介绍过公社粮站刘主任的崽吗?你不是到刘主任家里去探家了吗?你对刘主任的崽不满意?为什么偏偏要嫁彭春牛?”
的确,在桃花拒绝了向阳公社的武装部副部长陈山歌以后,向媒婆又给桃花介绍过武陵公社粮站刘主任的儿子刘粮。
桃花和夜郎婆、向媒婆一起到刘主任家里去探家的那一天,桃花源里社员们议论纷纷。
高德英说:“能嫁到武陵公社也蛮好,总算跳出了桃花源。”
丁君说:“嫁到公社粮站主任家里,那不等于嫁到了饭甑里?这辈子都有白米饭吃了!”
丁红说:“这下好了,托桃花的福,我们桃花源生产队以后交公粮的时候,再也不受粮站的欺服了!”
桃花到刘主任家里去探家过后,桃花源人迟迟不见刘主任的儿子到桃花家里来落定。
现在,面对着罗肤的一连串质问,桃花便向罗肤讲起了她上回到刘主任家里探家的情形。桃花说——

刘主任家的后院很大,后院里有一个比我们生产队的晒谷坪还要大得多的晒谷坪。我们生产队的晒谷坪是用牛屎糊的,刘主任家的晒谷坪是水泥铺成的。刘主任家的晒谷坪上空罩着一张大铁丝网,铁丝网上的网眼跟麻雀差不多大小。
刘主任的儿子叫刘粮,刘粮带我参观他家的晒谷坪。他指着铁丝网对我说:“你看看,这张大网是我设计的,公社铁木社根据我的设计,制成了这张大网。”
我问刘粮:“晒谷坪上空罩一张网干什么?不会遮挡住了太阳吗?”
正在这时,有一只麻雀想飞进晒谷坪来吃稻谷,结果被卡在网眼里了,进退不得。
刘粮指着那只挣扎的麻雀对我说:“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罩这张铁丝网了吧?”
我说:“你是为了捕麻雀?现在,麻雀卡在网眼里了,你为什么不去把它取下来?”
刘粮说:“不急不急。等她挣扎得精疲力竭了,我再去取。”
他满脸得意地望着麻雀在网眼里挣扎,一边对我说:“你不知道,我最开心的事,就是看麻雀在网眼里挣扎,进退不得。”
我也只好跟着他一起看麻雀。
不断有麻雀飞到铁丝网上来,身子小的麻雀钻过网眼,飞到晒谷坪上吃稻谷;身子大的麻雀根本钻不进网眼,只能干着急;身子与网眼差不多大小的麻雀,就会被卡在网眼里,进退不得。
刘粮看得津津有味,他一会儿拍手喊道:“桃花,你快看!又有一只麻雀被卡住了!”一会儿又遗憾地跺脚:“唉,那只麻雀飞走了,她只在铁丝网外面望了几眼,就飞走了,她竟然不打算钻进网眼来吃稻谷!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麻雀!”
我看见这个晒谷坪上不仅晒着稻谷,还有黄豆、花生、芝麻,只要是桃花源里生产的,只要是能吃的,晒谷坪上全都有。我忍不住问刘粮:“国家要我们交稻谷、黄豆、花生、芝麻,这些东西怎么全部跑到你家的晒谷坪上来了?”
刘粮鼓起眼睛瞪着我说:“国家是谁?我爹是粮站主任,我爹就是国家,我就是国家的儿子。”
看着我一脸惊讶的样子,刘粮说:“桃花,我家的门槛都快被媒婆踏垮了!天天有媒婆上门给我介绍乡里妹子,介绍的都是乖妹子。这些长得乖的乡里妹子,她们个个都看上了我,都愿意嫁给我。我当然知道,她们不是看上了我这个人,她们是看上了国家,看上了国家的粮食,看上了国家的白米饭。我爹就是国家,我就是国家的儿子。嫁给了我,就等于嫁给了白米饭;如果我不娶她们,她们就只能在乡下啃红薯。”
刘粮叹了口气,继续说:“唉,其实,我很同情、可怜这些长得乖的乡里妹子。你说,她们怎样才能吃上白米饭?去当兵?部队不招女兵;考大学?大学不招生。只能去当小学老师、广播员、电影放映员,可这些位子都被公社干部的亲戚占去了。最后,她们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嫁人,嫁给吃白米饭的公家人。可是,公家人一般都不愿意娶乡里妹子。只有我是一个例外。我愿意娶乡里妹子,我愿意娶长得乖的乡里妹子。可是,我只能娶一个乡里妹子,我不能把长得乖的乡里妹子全部都娶回家,所以,我对长得乖的那些乡里妹子深表同情,却又无能为力。桃花,你很幸运,你遇上了我,在我见过的乡里妹子当中,你长得最乖,我愿意拯救你,让你一辈子吃上白米饭。”
这时候,有一大群麻雀飞到了铁丝网上,她们望着晒谷坪上的粮食,叽叽喳喳。
刘粮指着那群麻雀,对我说:“你们这些乡里妹子,就好像这些麻雀。第一种命好的麻雀,钻进了网眼里,吃上了国家的粮食;第二种麻雀朝晒谷坪望了几眼,又看了看铁丝网的网眼,知道自己钻不进网眼,自己吃不上国家的粮食,于是飞走了。最惨的是第三种麻雀,她们以为自己能钻过网眼,能吃上国家的粮食,于是她们往网眼钻,拼命钻,但钻不过网眼,卡住了,进不来出不去。”
果然,又有两只麻雀卡在网眼里了,她们扑腾着翅膀。可她们越挣扎,卡得越紧。
刘粮又说:“桃花,你是桃花源生产队的,我们粮站的人,对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都很熟悉。别的生产队交公粮,只要半天就交完了,你们生产队交公粮,最少要两天。你们生产队的那个罗肤,就是一只不幸的麻雀,她以为她能吃上国家的粮食,拼命往网眼里钻,结果被卡住了,最后,被那个丁癞子捡走了。那个丁癞子脾气暴躁,每回交公粮,他都要同我们粮站的人打架,可他命好,他捡到了一只卡在网眼里的麻雀。
桃花,你跟罗肤不同,你的命比她好。在我见过的所有乡里妹子中,你长得最乖。只要你往铁丝网里钻,你肯定能钻过网眼,吃上国家的粮食。如果你钻不过,被卡在网眼里,我就会出手相救,把你从网眼拯救出来,因为我是你的拯救者。你只有嫁给我,才能吃上白米饭,不然,你只能一辈子在桃花源里啃红薯。”

桃花最终没有选择刘粮。她不想成为一只挤进网眼里的麻雀。当然,她不肯选择刘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刘粮长得像电影里的特务。”
她小声对罗肤说:“刘粮的眼睛太小,他一笑起来,脸上的眼睛就不见了。”
罗肤一声长叹:“桃花呀,你就是看电影看多了,电影里的特务都是獐头鼠目。我不该带你看那么多电影,害得你到头来只嫁个吃红薯的彭春牛。”
桃花选择彭春牛,除了彭春牛长得浓眉大眼,还有一个原因桃花不好意思说出口,那就是彭春牛唱山歌唱得好。她怕她一说出这个原因,罗肤就会说:“山歌好比豆腐上的葱花,有也好,无也罢。”
或是:“天天吃红薯,唱出的山歌也有一股红薯味!”
或是:“你真是活在电影里,叫花子唱歌穷活快!”

彭春牛是武陵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队长,他会唱沅河戏、渔鼓、常德丝弦,当然也会唱山歌。两人初次见面,就对起了山歌。
彭春牛唱:
昔日久闻桃花艳,
                 未曾见过桃花面。
                 今朝溪边一相逢,
                 好似相识已百年。
桃花唱:
桃花本是寻常女,
                 日日劳作在水田,
                 顿顿都吃红薯饭,
                 皮肤黑得像锅沿。
彭春牛唱:
黄瓜没有西瓜甜,
                 蘑菇清蒸味也鲜,
                 只要桃花在身边,
                 顿顿咽糠也开颜。
桃花唱:
水稻扬花莫提前,
                 初次见面莫妄言。
                 空身走路脚步轻,
                 挑担始觉山路远。
春牛唱:
紫竹马鞭细细通,
二人有情在心中。
燕子含泥口要紧,
蚕儿有丝在肚中。
桃花唱:
结情结义要真心,
不要花草一时新。
要学山伯英台女,
生生死死不离分。
春牛唱:
花草好看有枯荣,
英台山伯事未成。
我俩胶漆粘一处,
百年偕老敬如宾。

从此以后,彭春牛经常跑到桃花源里来,在桃花水库大坝,在桃花溪边,两人对唱山歌。趁着四周无人的时候,春牛总想挨近桃花,想牵她的手,可桃花总是像兔子一样躲开了。即便是春牛到桃花家落定以后,桃花也不让春牛挨近她的身子。
春牛很着急,春牛一着急,就开始唱山歌:
桃花溪边柳树高,
真想把妹抱一抱。
水上的鸭子你知不知,
哥哥我等得好心焦。
桃花唱:
哥哥你不要急匆匆,
                糯米已放进你甄中。
                糍粑要捣千百回,
                冷水泡茶慢慢浓。
春牛唱:
鲜桃要吃五月时,
                立秋插秧已太迟。
                花开堪折只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桃花唱:
哥是竹笋妹是壳,
                埋在地里甜蜜多。
                一朝破土升百尺,
                竹笋就把笋壳脱。
春牛唱:
鱼儿想水鸟想林,
哥想妹妹最动心。
雨淋芝麻难开口,
纸糊灯笼心里明。
桃花唱:
不是楠木莫搭桥,
不是海水莫来潮,
不是真龙莫下水,
不是真心莫恋娇。

桃花的衣服少,冷天就穿一件黑棉衣,热天就穿一件蓝印花布小褂。彭春牛对桃花说:“武陵公社供销社新来了一批的确良布料,很多公社干部都扯这种布料作衣服呢。我也给你做一件的确良衬衫吧。”
桃花吓了一跳:“那种布料哪是我们做田的人穿的?”
春牛说:“一下子做成一件的确良衣服,当然会有困难。我打算分三步走:先买有机玻璃扣子。的确良衣服应该配有机玻璃扣子。这种扣子亮晶晶的,很好看,只不过,一粒扣子要五角钱。一件的确良衬衫要配五粒扣子,五粒扣子要两块五角钱。第二步,我挣够买的确良布料的钱;第三步,我挣够做的确良衣服的工钱……”
看见春牛信誓旦旦的样子,桃花心里又感动又疑惑:他上哪里去挣这么一大笔钱?
让桃花大感意外的是,没过几天,彭春牛就把五颗亮晶晶的有机玻璃扣子捧到了桃花面前。
彭春牛自豪地说:“一百斤红薯可以卖八角钱。我卖了三百斤红薯,先把这扣子买下再说,晚了就被公社干部买光了。”
桃花惊叫起来:“三百斤红薯!那是多少天的口粮啊!”
桃花心疼那三百斤红薯,她也心疼这五颗有机玻璃子,她把扣子藏在箱子的最底层。到了晚上,她偶尔会把它们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在昏黄的桐油灯下,有机玻璃扣子锃亮发光,显出一种高贵的气派,与桃花住的茅草房极不协调。
桃花小心地把这五粒扣子别在自己的蓝印花布小褂上,她顿时觉得自己穿了多年的蓝印花布小褂,在扣子的映衬下显得多么寒酸,这让桃花既高兴又自卑。
傍晚,在桃花潭边捣衣的时候,桃花就会想:“幸好我穿的是土布衣,缝的是对襟扣,要是衣服上缝的是有机玻璃扣子,它们那么金贵,哪里经得起捣衣棒捶打呢?将来,等彭春牛给我做成了那种的确良衬衣,我该如何洗衣服呢?只能把它泡在脸盆里,用手慢慢搓洗。哎呀,那得花多少时间呀!一个黄昏干不了别的事了,尽顾着洗的确良衣服了。”
桃花突然意识到,穿一件缝着有机玻璃扣子的衣服,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她不禁又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买手电筒的壮举。买一只手电筒不也要花两块五毛钱吗?桃花就觉得彭春牛同自己小时候一样,也干了一件可笑的事情。
想到他说的做一件的确良衬衣要分三步走,桃花觉得心里很温暖,她认为彭春牛太像自己了,彭春牛和自己就是一路人,陈山歌不是,刘粮也不是。
有一天夜里,桃花在睡梦中被一阵轻轻的呼唤声叫醒了,她翻身坐了起来,听见是彭春牛在叫她:“桃花,桃花……”
她穿衣下床,打开后门,来到屋后的檐下,看见彭春牛穿着厚厚的棉衣,露出白亮的牙齿望着她笑。
“桃花,你猜猜这里面是什么?”春牛拍着自己胀鼓鼓的腰围,得意地问道。
桃花看见他浑身上下都是水淋淋的,就问:“你掉到河里了?”
春牛脱下棉衣,桃花看见他的腰间围着一条白毛巾,春牛从白毛巾里取出了两个饭钵,把它们递到桃花面前。
桃花又惊又喜:“白米饭?你从哪里弄来的?”
春牛说:“快吃吧!桃花,这一钵是五两米,两钵就是一斤米。你把这一斤白米饭全吃了吧。这种饭是用甑蒸出来的,比锅里煮出来的白米饭好吃多了。”
桃花还真有些饿了。她用手挖了一把白米饭塞进嘴里,猛嚼起来。春牛说得对,用甑蒸出来的白米饭又香又软,有点像糯米饭。
看见桃花吃了几口,春牛才说:“这白米饭是我从公社食堂偷出来的。”
桃花像突然嚼到了砂子似的,住了嘴,望着春牛。
春牛说:“今晚,武陵县里的干部到武陵公社来检查工作,我们文宣队给他们唱我们自己编的学大寨的新戏,县里来的干部听了很过瘾,公社的伍书记觉得我们文宣队给他长了脸,就让我们文宣队的队员同县里来的干部一起吃晚饭。哎呀,饭桌上全是白米饭!一钵又一钵,撂得好高,菜就更不用提了,鸡鸭鱼肉全都有。吃这种饭,油水足,吃了这顿饭,再吃一年红锅菜也顶得住。我当时一边吃,一边想:桃花肯定没有吃过这种钵子饭。我胃里要是长了个布袋就好了,我就可以给桃花装一钵饭回去了。吃完饭后,我看见公社的饮事员把剩下的白米饭全提走了。我跟着他走进厨房,假装寻找剔牙的竹签。我看见饮事员把那些白米饭全放进了碗柜里。我出了厨房,假装回家。我在山路上走了两个时辰,估计食堂里已经没人了,我才转身往回走。我偷偷溜进了食堂。哎呀,不好,食堂的门已经上锁了,我左右检查一遍,发现食堂的一扇窗户是活动的。我就爬上了窗户,从窗户里跳了下去。”
说到这来,春牛停住了,望着桃花。桃花也望着春牛。
春牛捂住嘴,轻声嘎嘎地笑了起来,他说:“我从窗户跳下去,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把我吓晕了。过了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原来我跌入了大水缸里,那响声跟打雷一样,吓得我在水缸里泡了好半天,一动也不敢动。还好,没有人过来,我从水缸里爬了出来,摸到碗柜边,就在我伸手准备去打开碗柜门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吓得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说到这里,春牛又停住了,望着桃花嘎嘎地笑。
笑够了,他才继续说:“原来是老鼠叫。我从来没听到过老鼠叫这么大的声音。我以为我踩在了一个人身上,原来是老鼠!好多老鼠!它们从我身上踩过去,原来它们跟我一样,也惦记着白米饭呢。我从碗柜里拿了两钵饭,用白毛巾把它们捆绑在腰间。你看,多巧,我那天演一个大寨人。大寨人头上扎头巾,我身上准备着演戏的毛巾,要是没有毛巾,我真不知如何把这两钵饭偷出来。
我从公社食堂出来,没走多远,我就遇到了打着手电巡逻的两个民兵。两个民兵拦住我说:‘彭春牛,你这个修梯田的大寨人,怎么浑身都是水呀?’我跟他们说:‘你们摸一摸,这可不是水,这是汗,大寨人修梯田可不像你们巡逻这样轻松,要出大力流大汗。如果一身干干净净的,那还叫大寨人吗?’两个民兵用枪托在我背后砸了一下,笑到:‘狗日的彭春牛,入戏还蛮深呢,难怪伍书记夸你会演得好呢。’桃花,你看,这两钵白米饭来之不易吧?我辞别了民兵,急匆匆往桃花源里赶,出了一身汗,把白米饭都浸咸了吧?”
桃花细细地品味着嘴里的白米饭,她的确从白米饭里品出了汗味和咸味。她喜欢这种味道,她觉得这是她吃过的最美的白米饭,比起以前同罗肤在部队食堂吃的白米饭,好吃多了。
这种带着汗味和咸味的白米饭,也比陈山歌和刘粮那里的白米饭,更令她回味无穷。

桃花同彭春牛在一起的时候,她有时会给春牛讲夜郎国的故事。桃花说:“听我娘说,在夜郎国,每户人家都有田,田里的稻谷收上来以后,交够了财主的租子以后,剩下的就是自家的。”
春牛问:“剩下的粮食能够吃饱吗?”
桃花说:“能够吃饱。”
春牛说:“还是夜郎国好。在桃花源里吃不饱。”
桃花说:“在夜郎国,人们自己酿米酒喝;喝了米酒之后,就四处唱山歌,一时要走一天一夜。”
春牛说:“四处唱山歌,不用找民兵连长开证明?”
桃花说:“不用。人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春牛说:“还是夜郎国好。在桃花源里,社员一年到头都只能呆在田里出工,连过春节外出走亲戚都不行,必须破‘四旧’,过‘革命化的春节’”。
有一次,春牛突发奇想,他激动地说:“桃花,我俩逃到夜郎国去吧。到了夜郎国,我们就可以天天吃上白米饭,天天在一起唱山歌了。”
春牛一激动,就想摸桃花的脸。
桃花一点也不激动,她把春牛的手推开了,说:“我娘说了,在夜郎国,没出嫁的女子不能让男人摸脸,摸了以后,脸上就会长黑毛。”
春牛说:“那我摸摸你的头发。”
桃花躲开了他的手,说:“头发也不能摸,摸了会变成白头发,就成了白毛女了。”
春牛说:“你成了白毛女,那我就是大春,我把你这个喜儿娶回家。”
桃花说:“在夜郎国,被男人摸过了头发的白毛女,是嫁不出去的,只能卖身为奴,或是沉潭。”
春牛说:“哎呀,夜郎国不好,夜郎国的女人受压迫。还是新社会好,还是桃花源好。桃花源的女人得解放。桃花源的女人不会被沉潭。”
桃花也觉得还是桃花源里好。
每天收工之后,她就能够和春牛在一起。遇上武陵公社召开万人斗争大会,社员们就不用到田里出工了,大家都换上干干净净的衣服去公社开会。散会以后,桃花就会避开桃花源的社员,同春牛单独走在一起。两人专挑僻静的小路走。两人来到一条小河边,河边长着一排排杨柳,河面上漂浮着一群鸭子。
看着眼前的情景,桃花觉得很美好,心中涌起一种甜蜜的感觉。“真好。”她想。她掀起蓝印花布小褂的衣襟,给自己扇了扇风。刚才走了那么远的路,她的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她想唱山歌,她望了春牛一眼,发现春牛并没有和她对山歌的意愿,而是有些异样地望着她。
于是,她指着河面说:“春牛哥,你看那些鸭子。”
是的,鸭子们在戏水,但春牛的心思却不在鸭子身上。他的目光在搜寻鸭倌。河滩上没有鸭倌。河边停着一只小舢板,但小舢板上没人,四周也没人,只有嘎嘎叫的鸭子。
春牛的胆子大了起来。他装着无意地碰了一下桃花的手,桃花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脸去看鸭子。
春牛得到了鼓励,他轻轻拉起了桃花的手,桃花想挣脱,但没能挣脱掉。春牛觉得桃花的手软绵绵的,热乎乎的,像煨熟的红薯,他忍不住把它端到自己的嘴边,轻轻地舔了舔。
桃花像被烫了似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嗔怪道:“你这是干什么?”
春牛说:“你的手像蒸熟的红薯,我看了馋得很。”
这话桃花喜欢听。桃花的母亲经常说桃花的手像蒸熟的红薯,一点也没有富贵相。桃花的母亲说:“你看看人家丁梨花的手,手指又细又长,白得像葱根。”
桃花也曾暗自和丁梨花比较过,她觉得自己的手的确比不上丁梨花的手,她认为自己的手就是插秧的手,割禾的手,是作田人的手。她没想到,就是这样一双手,竟然会让彭春牛眼馋嘴馋。她又转脸去看鸭子,让彭春牛馋她的手。
春牛再次捡起桃花的手,把它端到嘴边,轻轻舔了起来。桃花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她仍然在看鸭子。鸭子在啄河里的螺蛳,春牛也在啄她的手,像鸭子啄螺蛳一样。
春牛啄了她的手指,又啄她的手背,啄了手背,又啄她的手心,啄得桃花痒痒的。她想笑,但她忍住了,她隐约觉得,这个时候似乎不应该笑。她轻轻咬着牙,看鸭子啄河里的螺蛳。她在想:“鸭子啄河里螺蛳,螺蛳会不会痒呢?”
反正她觉得痒。这种痒从她的手传到手臂,再从手臂传到了胸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桃花源的妇女敞开衣襟给孩子喂奶的画面,她想:“孩子们吃奶的时候,那些女人的奶头会不会也像她现在这么痒呢?”想到这里,她的脸红了起来。
事情的发展很快超出了桃花的意料。她听到了春牛的呼吸越来越急了,他的嘴在向手臂上方移动,像蚂蟥吸血那样,正在往血多肉多的地方移动。
桃花有点慌张,她瞥了春牛一眼,她发现,春牛变得陌生了,跟平时的春牛完全不同。他的眼睛红红的,露出凶光,变成了狼。这只狼正在啃她的脖子,她想推开他,可推不动他。她只好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就像河里的鸭子。
可是,她的脖子伸得再长,也避不开春牛的嘴,她惊慌地喊起来:“春牛,你怎么啦?快闪开!”
春牛没闪开,他的嘴转移到了她的胸部。他的嘴那么灵巧,竟然拱开了她衣服上那两颗对襟布纽扣,他的嘴马上就要像蛇一样,钻进她的胸口里去了。
桃花害怕了,她奋力将春牛一推,把春牛推倒在草地上,并且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发青草胀了?”
在桃花源里,骂一个人“发青草胀了”,是一句很严重的话。
春天,桃花源的田野里到处都长满了绿油油的绿肥,牛如果贪吃了过多的绿肥,就会两眼发红,四处狂奔,这就叫作牛“发青草胀了”。
春牛躺在草地上,看见桃花气得满脸通红,正愤怒地扣上被他的嘴拱开的对襟布纽扣。
“桃花,你这是怎么啦?”春牛悻悻地问。
“你怎么变成跟狼一样狠毒了?”桃花说,她的眼角闪着泪花。
春牛有些慌了,他自责道:“桃花,都是我不好!我就是嘴馋,看见你的手像蒸熟的红薯,我就想尝尝红薯。”
桃花说:“你敢说你只是想尝尝红薯?”
春牛不得不承认道:“刚开始,我只是想尝尝红薯。没想到,尝完了红薯,我又想吃藕了。”
“咦?”桃花长长的睫毛疑惑地向上挑了起来,她问:“我身上哪里有藕?”
春牛说:“你那两条手臂,不就像两条藕吗?看到你那两条藕,我心里就想:这两条藕一定很鲜,咬起来一定会嘎吧嘎吧响。”
桃花那洁白的糯米牙在春牛眼前闪了一下,她忍不住笑起来;但她的笑容倏地消失了,她咬着嘴唇,脸上恢复了那种严肃的神情。
春牛说:“哎呀,我这个人就是贪吃。尝了你的藕以后,我又想尝尝你褂子里藏着的那两只白馒头。”
桃花又转过脸去看河上的鸭子,她不生气了,她又体会到了那种颤微微的幸福。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上竟然藏着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她要把这些好吃的东西都给春牛留着,让他一辈子慢慢吃。


王落桃到桃花源里来蹲点了。
桃花发现,在王落桃来桃花源之前,桃花源人对这位新上任的县委书记,似乎并没有什么好感。桃花源人在提到王落桃时,都叫他王麻子。王落桃到了桃花源之后,给桃花源生产队修好了水泥晒谷坪,又给每个社员发了五十斤大米。桃花源人对王落桃的态度突然改变了,人前人后,在提到王落桃时,桃花源人不再叫他王麻子,而是称他为“我们的王书记”。
桃花觉得这位王书记很神秘,他批的条子威力无穷,条子可以变出水泥晒谷坪,可以变出白米饭。他批一张条子,桃花洞口就停着武陵县氮肥厂、武陵县磷肥厂的卡车,卡车把各种化肥运到桃花源里来了。
当然,最让桃花欣喜的是,王落桃批了条子,武陵公社电影放映队就到桃花源生产队里来放电影了。
以前,武陵公社电影放映队从来不到桃花源生产队放电影,顶多只到桃花源大队部或是桃花源小学放电影。这回不同了,这一回,电影就在丁兵家的禾场上放。太阳还老高的时候,放映队就在丁兵家的禾场上拉起了银幕。
放映队的人还提前透露说:今晚连续放三部电影,三部电影都是唱歌的。王书记说了,桃花源是歌舞之乡,戏曲之乡,就应该多放唱歌的电影。
放映队的人还透露说:今晚要放的《卖花姑娘》是一部朝鲜电影,这部电影在整个武陵县还是第一次放,武陵县城的人都还没看过呢,要不是王书记在你们这里蹲点,你们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这部电影呢。
桃花很高兴,桃花就喜欢看唱歌的电影。桃花以前看得最多的电影都是打仗的,《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要隔很久才能看到一部唱歌的电影。桃花很感激王书记,王书记把唱歌的电影带到了桃花的家门口。
桃花满怀期待,下午在田里出工的时候,她激动得胸口怦怦直跳,盼望着夜色早些降临。
桃花源的社员们也都很激动,他们一边出工,一边叹惋。
丁牛说:“放映队到桃花源里来放电影,这种稀奇事,桃花源里几千年没有过唦。”
丁君说:“关键是要有人唦。要不是王书记的面子,放映队哪里肯到桃花源来放电影唦?”
罗肤说:“我嘿早就提醒过你们唦,要好好学习水寨话唦。王书记对我们桃花源有这么大的恩情,我们不讲水寨话对得起王书记唦。”
桃花注意到,所有的桃花源人都突然说起水寨话来,他们说得那么自然,那么顺口,好像他们都是水寨人。
太阳还没有落山,桃花源的山路上,田埂上,陆陆续续走来了一些陌生人。这些人显然不是作田人,他们都穿的确良衬衫,脚穿皮鞋,全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桃花一时搞不清这些公家人的身份。
眼尖的丁红忽然指着队伍中的一个人大喊道:“狗日的刘粮,你跑到我们桃花源里来干什么?每次交公粮,你都嫌我们桃花源里的稻谷有一股牛屎味,你跑来吃牛屎吗?”
桃花定睛一看,果然是刘粮。刘粮也看见了桃花,他并不感到难为情,反而笑嘻嘻地冲着桃花说道:“我们到王书记蹲点的地方来看电影唦。”
刘痒痒说:“公社电影院不是有电影看吗?你快回去,我们这个地方一股牛屎气味,会把你熏倒。”
丁忍从田里挖起一把稀泥,猛地朝刘粮砸过去。稀泥在刘粮的脚边落下,刘粮猛地跳了起来,躲过了稀泥。他仍旧笑嘻嘻地说:“王书记第二故乡的亲人们,就是与众不同唦,看见贵客来了,先用稀泥给贵客铺路,再请贵客喝擂茶。”
在这些公家人中,桃花还认出了公社收购站的那个黑脸老倌。十年前,桃花为了凑钱买手电筒,经常到他那里卖野菊花。每一次,他都会乘机在桃花的脸捏一把。
桃花还认出了公社收购站那个脸色白得出奇的大屁股女人。桃花每次到她那里卖棕皮,她都会说:“我在你们桃花源搞过‘三同’,那可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桃花注意到,那个收购野菊花的黑脸老倌,和那个收购棕皮的大屁股女人,似乎一点也没变老。十年过去了,那个黑脸老倌依旧是那么黑,那个大屁股女人的屁股依旧是那么大。
这么多公家人涌到桃花源里来,只为一件事,那就是看电影,为了看一部他们以前从未看过的《卖花姑娘》。桃花忽然觉得这些公家人是那么亲切,原来他们跟她一样,也是那么爱看电影;他们跟她一样,为了看电影,不怕山高路远,不怕嘲笑和羞辱。
丁牛早早就宣布收工了,好让社员们回家看电影。桃花源里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每个桃花源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托我们王书记的福,我们桃花源人第一次在自己家门口看上了电影。”
桃花急匆匆地回到家,她特地烧了一锅热水,美美地洗了个澡。她用稻草灰洗头,用茶枯擦洗身子,然后,她换上干净的蓝印花布小褂,一身清香地向杏花湾生产队出发了。
今晚是个美好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她当然要与彭春牛一起度过。
桃花几乎一路小跑地来到了彭春牛家里。当彭春牛问她今晚放三部什么电影时,他发现桃花讲的是水寨话:“是三部嘿好看的片子,你猜猜看唦,我敢说你想破脑壳都猜不出来。”
春牛看见桃花背后的两根辫子晃来晃去,便说:“‘嘿好看’,到底有多好看唦?有没你背后的两根辫子好看唦?”
桃花问:“你说我的辫子嘿好看?”
春牛说:“你不但辫子嘿好看,你的脸也嘿好看。”
桃花问:“你说我的脸嘿好看?”
春牛说:“你不但脸嘿好看,你的腰也嘿好看。”
桃花说:“春牛,我发现你这个后生子长得嘿客气,汉寿话也讲得嘿好。”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今天,两个人突然发现,原来王落桃要推广的汉寿县水寨话其实嘿容易学,说起来也嘿好听。
当桃花和春牛赶回丁兵家的禾场时,桃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电影银幕挂在禾场边上,银幕正面对着禾场,背面对着水田。禾场上并未挤满,可那些从武陵公社来的公家人,都自觉地站到了银幕背面那片水田的田埂上。桃花以前看电影时,也曾经常站在银幕的背面看,但那是因为银幕正面挤满了人,没有她的位置了。
今晚,这些公家人在桃花源人面前,怎么突然矮了三分呢?
桃花和春牛坐在银幕的正面,等待电影开演,她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那些田埂上的公家人身上。她想:看电影就好比吃饭,在自家门口看电影,就好像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家饭桌边吃白米饭,到别人家的地盘上看电影,就好像蹲在别人的屋檐下啃红薯。
在禾场上看电影的人,除了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外,还有别的生产队、别的大队的社员。在别人面前,谈论起王落桃,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自豪地说:
“我们的王书记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一下落在了我们桃花源。”
“还是我们桃花源风水好,要不怎么能把这么大的官招来?”
“要是王书记永远在桃花源蹲点就好了,那我们就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
别的生产队、别的大队的社员们说:
“王麻子不像话,他把别的公社的救济粮全发到桃花源里了。别的公社、别的大队的社员会饿死,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会撑死。”
“王麻子把别的大队的化肥指标全抢到桃花源生产队来了。你们说,王麻子看上桃花源的什么东西了?他为什么会这么偏爱桃花源?”
“桃花源的女人骚气重,把王麻子这个骚鸡公吸引过来了。”
电影开演了,第一部片子是《白毛女》。桃花和桃花源人一样,这部片子她已经看过许多遍了,可今天看起来,她觉得格外幸福。
同样感到幸福的还有桃花源人。以往,在别人的地盘上看电影,桃花源人不敢乱说乱动,今天不同了,今天,他们一边看,一边指手划脚,高声议论:
“喜儿多苦啊,盐都吃不上,年纪轻轻,头发就白了。”
“还是桃花源好。桃花源再穷,也不会没盐吃,也不会有白毛女。”
“狗日的黄世仁,竟敢霸占杨白劳的女儿!地主就是该死。”
“还是新社会好。新社会没有地主。在新社会,像我们的王书记这么大的官,也要下乡搞‘三同’。在旧社会,一个地主就可以逼死人!”
第二部片子是《刘三姐》。桃花源人一边看,一边高声议论,唯恐银幕背面的那些公家人听不见。
丁一臣说:“读书人就是蠢唦,怎么会是‘牛走后来我走前’?连我们桃花源里那个傻卵细佬,他都晓得是‘我走后来牛走前’”。
丁君说:“秀才们懂个卵。他们只会读‘人之初’,不会吟诗,他们跟我们的王书记相比,还差得远。我们的王书记是诗人,他还要跑到桃花源里来,向我们作田人请教呢。”
李兰花说:“我们的王书记要是把拍《刘三姐》的人找来,在桃花源拍一部桃花唱山歌的电影,我敢打包票:《姜桃花》一定会比《刘三姐》好看一百倍!”
听着桃花源人的议论,桃花心里甜丝丝的,她没想到有人会把她同刘三姐相比。她自己也觉得电影里的好多情景,与她同彭春牛在一起时的情景惊人地相似。刘三姐同阿牛哥对歌,她同春牛哥对歌。刘三姐同阿牛哥对歌的时候,河上有一群鸭子在戏水;她同春牛哥对歌时,河上也有一群子在戏水。
桃花甚至在想:刘三姐同阿牛哥在唱完“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之后,阿牛哥会干些什么呢?会不会也像春牛哥那样,轻轻捡起刘三姐的手,把它放到嘴边舔着,一边舔一边说:“刘三姐,你的手像蒸熟的红薯……”
这样想着,桃花就觉得自己特别幸福,她望了望坐在她身边的彭春牛。彭春牛也望了望她。她觉得自己就是刘三姐,彭春牛就是阿牛哥。
接下来放的电影是《卖花姑娘》。
放《卖花姑娘》的时候,桃花源人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人指手划脚地高声议论了,这是因为,桃花源人对这部电影不熟悉。还因为这部电影太感人了,桃花源人都看哭了,站在银幕背面的公家人也看哭了,到处都是擦眼泪的人。
桃花也看哭了。卖花姑娘一家真惨啊。母亲惨死在地主家。姐姐花妮被地主家的狗腿子关了起来,妹妹顺姬被地主婆害瞎了眼睛,哥哥哲勇被关进了监狱。最后,当参加了革命军的哲勇带领村民打倒了地主,兄妹团聚在一起时,禾场上的社员们和田埂上的公家人,都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桃花忽然想了罗肤有关压迫者、被压迫者和拯救者的论述。她不得不暗自佩服罗肤,这是因为,《卖花姑娘》这部电影,和罗肤的论述,简直像榫头和榫槽一样严丝合缝。
《卖花姑娘》放完了,桃花源人议论道:
“我们桃花源里也来了革命军,革命家就是我们的王书记。”
“我们的王书记让世世代代受欺压的桃花源人扬眉吐气了。”
“我们的王书记把欺压我们的公家人赶到田埂上看电影去了!”
看完电影之后的第二天,桃花还在回想《刘三姐》里面的情景,还在回想李兰花说过的话。
李兰花曾说:“《姜桃花》一定会比《刘三姐》好看一百倍!”
桃花心中有一个疑问没解开,她特意跑到李兰花家里,向李兰花请教。
桃花问:“《刘三姐》电影里的那些人,好像一个个整天都不用做事的,天天就是唱山歌。难道他们不用出工吗?不用在生产队挣工分吗?他们晚上不用政治学习吗?”
正在剁猪草的李兰花听了桃花的话,忍不住笑了,她说:“浪漫主义唦。”
浪漫主义,这是桃花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
看见桃花一脸茫然的样子,李兰花解释说:“《刘三姐》是一部浪漫主义电影,浪漫主义只关注那些轻松的有情调的事,不关心穿衣、吃饭、放屁、打鼾、割禾、插秧这些琐碎辛苦的事。”

春汛马上就要来了,生产队长丁牛决定桃花源生产队的全体社员到桃花水库去打硪,夯实水库大坝,以防水库漏水。
这天早晨,桃花和社员们刚到水库大坝不久,王落桃也来到了大坝。王落桃只穿了一件单衣,打着赤脚。
罗肤迎上去问:“王书记,你怎么也来了唦?”
王落桃说:“我也来打硪唦。”
桃花注意到,同王落桃一起过来的,除了刘秘书之外,还有一个挎着照相机的人。刘秘书指着这个挎着相机的人,对社员们介绍说:“这是武陵县委宣传部的通讯员宁干事,他今天来拍社员打硪的照片。”
桃花源人都很兴奋,他们从来没有同县委书记一起打过硪,就是武陵公社的伍书记,桃花源大队的丁支书,也从来没有到桃花源生产队劳动过。丁兵提议,打硪要男女混合,两男两女打一台硪。
王落桃说:“要得唦,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唦。”
丁兵将桃花、罗肤、刘痒痒同王落桃合为一组。刘痒痒和王落桃用麻绳把两根竹杠绑在一个石碾上,一台硪就算做成了。打硪的时候,桃花感觉这台硪比她以前打过的硪要轻得多。桃花心想:丁兵大概是为了照顾王书记吧,所以把这台最轻的硪分给了他们这一组。
桃花发现,王落桃是个嘿随和的人,打硪开始没多久,王落桃就说:“这样打硪太沉闷了,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于是,王落桃就说——

有一个婆婆,对她新进门的儿媳嘿不满意,总是想着法子整她的儿媳。每天晚上,她都要儿媳给她洗脚。
儿媳蹲在地上,给她解开那又长又臭的裹脚布。裹脚布的臭味实在难闻,儿媳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这时候,婆婆就会从头上抽出银簪,往儿媳的头上扎,一边扎一边说:“我让你每天给我洗脚,不是说我的脚有多臭,我只是要你明白一个道理:我是婆婆,就应该坐着,你是儿媳,就应该蹲着。你要想到了哪天也像我这样坐着,让你的儿媳也像你这样蹲着,你就得慢慢熬着。”
儿媳就想:“我现在这样年轻,要熬到当上婆婆那一天,那苦日子何时才到头唦?”
有一次回娘家,儿媳就把自己的苦恼向父母倾诉。父亲听了女儿的话,嘿气愤。他背着锄头上了山,回来时带来了一包树叶和一包树根。他把这两样东西交给女儿,叮嘱说:“你以后给婆婆洗脚之前,先把这树根煎水煮了,再把汤水混在洗脚水里,给婆婆洗脚。洗完脚以后,你再把这树叶煎水煮了,用汤水洗自己的手。”
儿媳把这树根和树叶带回婆家,依照父亲的话给婆婆洗脚,给自己洗手。不出一个月,婆婆的脚开始溃烂。后来,婆婆的脚肿了,不能走路,只能躺在床上了。
儿媳端饭到床边给婆婆吃,同时对婆婆说:“我端饭给你吃,不是说我想孝敬你,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我是儿媳,就应该站着,你是婆婆,就应该躺着;你要想哪天也像我这样站着,你就得慢慢熬着。”

王落桃的故事讲完了,他停下了手中的硪。其他人也只好停下硪。王书记神情严肃地望着西北天际,刘痒痒知道,王书记又要开始吟诗了。他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认真听王书记吟诗。
果然,王落桃像公鸡准备打鸣似的,伸长了脖子,接着,大家就听到了王落桃喉咙里发出两句悠长的声音——

冯公岂不伟?
白首不见招。

吟完了诗,王书记又开始打硪。王书记给大家解释说:“要改变命运,不能靠等唦,要造反唦。冯唐等到九十多岁,也没等来一个好结果。我刚才讲的那个儿媳,她勇敢地造反,两个月就改变了命运。所以,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刘痒痒说:“王书记就是王书记,跟我们桃花源的平头百姓就是不一样唦,王书记的境界就是高唦。王书记,我也来讲一个故事,讲完之后,你来给我点评一下。”
于是,刘痒痒就说——

在一个嘿偏僻的山村里,有一位后生子,长得嘿客气,差不多有王书记这么客气。可是呢,他是个孤儿,家里穷,迟迟讨不到堂客。他想尽各种办法,总也发不了财。最后,他选择了一条捷径,那就是到一位财主家,做了上门女婿。
这位财主家的女儿,得了一种怪病,脸上长着大块大块的白斑,样子嘿吓人。这位后生子在村民面前提到自己的堂客时,总是说:“我屋里那个女鬼,我夜里从来不敢看她。”
这位后生子的堂客有一个怪癖,那就是喜欢舔丈夫的脸。每次丈夫从外面回来,她都会对丈夫说:“你快过来,让我检查一下,看看你是不是同村里的那个李寡妇厮混过。你要是吃里扒外,拿着我家的钱,暗地里同那个李寡妇鬼混,我叫我爹立刻断了你的财路。”
丈夫不敢得罪这位女财神,只好乖乖地走到女鬼跟前去。女鬼对他说:“我告诉你,我们女人的舌头比狗鼻子还灵。你要是在外头勾搭过野女人,你脸上总会留下她们的气味,我只要用舌头舔一舔,就能查验出来。”
说着,女鬼就伸出她那比牛舌还长的舌头,在丈夫的脸上舔来舔去,至少也要舔上一个时辰。
丈夫对女鬼的话深信不疑。女鬼舔得他恶心,可他离不开她家的钱,所以只好忍着。每次,他偷偷溜到李寡妇家,同李寡妇亲热时,他总是小心护住自己的脸,哪怕是李寡妇的衣袖拂到了他的脸上,他也会像是被开水烫了似的,惊跳起来,捂住脸大喊:“哎哟,我的脸!”
李寡妇感到嘿奇怪,问:“哎哟,我的乖乖,你的脸怎么啦?你的脸跟老虎的屁股一样,碰不得?”
由于总是顾忌着自己这张脸,这个后生子在跟李寡妇厮混时,总是提心吊胆,不能尽兴。
而李寡妇也很扫兴,她跟后生子在一起时,也总是畏手畏脚,说话时不敢大声,生怕唾液星子喷到他的脸上。打喷嚏时,她更是如临大敌,需要提前用被子把自己的头蒙起来。
她对后生子说:“跟你在一起真是没劲,除了下半身可以碰一碰以外,上半身连沾都不能沾。跟你在一起,就像猪婆跟脚猪公在一起,快活的时间,只有搭脚的那一眨眼工夫。”
后生子也垂头丧气。每次回到家里,女鬼伸出舌头要来舔他的脸时,他就好像看见蛇信子窜过来一样,既惊恐又恶心。
后来,后生子想出了一个办法来对付女鬼。他把石灰与桐油拌在一起,搅匀之后,涂在脸上,然后才走进家门。女鬼见了他,照例扑上来,又是一阵猛舔。舔了一阵,她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咦,这是什么味道?”她朝地上啐了一口,问丈夫:“今天,你脸上怎么会有一股怪味?”
后生子心中一阵狂喜,嘴上却说:“可能是我脸上的皮肤烂掉了吧,烂皮肤跟烂桃子一样,当然有一股怪味唦。”
从此以后,后生子每次回家之前,都会用石灰拌桐油涂在脸上。女鬼舔了以后,都会后悔不迭摇头说:“呸呸!不该舔,不能舔!有一股怪味,真恶心!”
后生子心中暗自得意。虽然涂了石灰拌桐油之后,他的脸火辣辣地发烧,但这也总比让女鬼舔好受些。
女鬼不再舔他了。当他回到家里,女鬼对他说:“呸!闻到你身上那股怪味,我就想呕!滚远点!”
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可以同李寡妇毫无顾忌地厮混了,不仅下半身可以交合在一起,上半身也可以紧贴在一起了。
可是,好景不长,后生子的脸开始溃烂,发脓,脸上的肉像豆腐渣一样往下掉。不仅李寡妇见了他把他往外赶,连女鬼也把他赶出门了。村子里的人也把他往外赶,他们喊他“骷髅”或是“恶鬼”:“滚远点!不要呆在村里吓坏了孩子!”
于是,后生子只好一个人住在了坟地里,吃野菜野果过日子。后来,他饿死在坟地里。

刘痒痒的故事讲完了。刘痒痒总结说:“人啊,总有解不完的结。一个结解开了,另一个结又出现了。人总是抗不过自己的命。”
王书记总结说:“相信鬼话的人,一辈子都会郁闷,让人叹惋。后生子的女鬼堂客说:女人的舌头比狗鼻子还灵。这就是一句鬼话。后生子相信了这句鬼话,所以下场嘿凄惨。《水浒》里有个宋江。宋江也是相信鬼话的人。宋江相信什么鬼话?他相信封建社会那一套关于忠孝的鬼话,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一心只想招安。结果,他一生不仅自己活得郁闷,窝囊,还害得他手下将领跟着郁闷,窝囊,令人叹惋。”
罗肤说:“我们的王书记就是不信鬼话不信邪的人,所以我们的王书记敢于造反。宋江怎么能跟我们的王书记相比唦?宋江生得又黑又矮,胆子小,不敢反皇帝,所以是个窝囊废。我们的王书记长得又白又高,胆子大,敢造反,是个造反英雄。在我们常德地区,不信邪、敢造反的人,古代有杨幺,近代有蒋翊武,当代有王落桃。”
王书记转过脸来,望着罗肤,频频颔首,说:“知我者,罗肤也。”
刘痒痒马上对罗肤说:“罗肤,你是王书记的知音啊。”他又对王书记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王书记,你刚到桃花源,就找到了一个知己,看来你有先见之明,选择来桃花源蹲点,的确是选对了唦。”
王书记笑了,刘痒痒笑了,罗肤也笑了。
只有桃花没有笑,桃花的神情很严肃。她听不懂什么是知音,什么是知己,她也不知道什么是《水浒》,她不知道宋江是谁、杨幺、蒋翊武是谁。她在琢磨王书记和刘痒痒讲的那两个故事。
桃花觉得,刘痒痒讲的那个故事比较可信,王书记讲的故事有漏洞,不可信。那位儿媳的父亲上山采的是什么树根和什么树叶?什么树根会让婆婆的脚溃烂?什么树叶会让儿媳的手不溃烂?
桃花的父母对山上的草药都很熟悉,桃花从小就跟着父母上山采草药,她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能让脚溃烂的树根。桃花认为,采草药的人,关心的是哪些树根能治好烂脚;有哪个采药人,会特意去寻找那些能让人烂脚的树根呢?他是个郎中,难道会存有害人之心?
而且,桃花认为,那个儿媳熬树根和树叶的细节也不可信。她想:“那个儿媳在什么地方熬树根、树叶?熬的时候没有中药味散发出来吗?婆婆竟然对儿媳偷偷熬树根的事毫不知情?混有树根汤汁的洗脚水端到她面前,她一点也闻不出味道?……”
桃花的神情很严肃,她还在想:“王书记讲的故事既然是靠不住的,那么,他从那个故事中得出的结论,恐怕也是靠不住的。”
王书记早已把他刚才讲的那个故事抛在脑后了,刘痒痒和罗肤也早把王书记的故事抛在脑后了。王书记提议说:“谁来唱首打硪歌来鼓鼓干劲吧。”
罗肤首先开了腔。她唱道:

               太阳出来一片红,
               各位硪友来上工。
               硪杠一抬就开唱,
               金鸡难比领硪工。
               众位硪友听我唱,
               石硪砸在地基上。
               不打太阳不打月,
               硪硪打的是海龙王。

王书记听了,高声喊道:“唱得好唦!再来一首唦!”
刘痒痒接着开始领唱、其余三人合唱:
               
大石硪呀,
                 嗨呀嗨呀,
                 实在沉呀,
                 嗨呀嗨呀。
                 硪友们呀,
                 嗨呀嗨呀,
                 用力夯呀,
                 嗨呀嗨呀。
                 秦朝的墙呀,
嗨呀嗨呀,
                 汉朝的关呀,
                 嗨呀嗨呀,
                 曹操的冢呀,
                 嗨呀嗨呀,
                 苏轼的堤呀,
                 嗨呀嗨呀,
                 都是我们夯呀,
                 嗨呀嗨呀。
                 四个人呀,
                 嗨呀嗨呀,
                 来四方呀,
                 嗨呀嗨呀。
                 前世缘呀,
                  嗨呀嗨呀,
                  结成帮呀,
                  嗨呀嗨呀。
                  苟富贵呀,
                  嗨呀嗨呀,
                  勿相忘呀,
                  嗨呀嗨呀……

刘痒痒这一组刚唱完,丁兵那一组和丁牛那一组的硪友们对起歌来。
丁兵那一组先唱:
               
浏阳河,
弯过了几道弯?
                  几十里水路到湘江?
                  江边有个什么县?
                  出了个什么人
领导人民得解放?

丁牛那一组接唱:

                 浏阳河,
弯过了九道弯,
                 五十里水路到湘江……
                 
              
王书记不时侧过脸,看丁兵和丁牛他们的硪友们对歌。等他们唱完,王书记高喊道:“唱得好唦。再来一个唦。”
于是,高德英、李兰花那个打硪组又唱了起来:

                 桑木扁担轻又轻,
                 我挑担茶叶上北京。
                 有人问我是哪里的客,
                 湘江边上的种茶人……

等高德英她们唱完,丁兵冲着王书记高喊道:“王书记,你喜欢听歌,你来我们桃花源算是来对了。我们桃花源人不但会唱广播里的歌,还会唱自己的山歌。整个桃花源大队,山歌唱得最好的人就在我们桃花源生产队。”
王书记问:“是哪一个唦?”
丁兵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王书记的目光落到了罗肤身上。罗肤赶紧摇了摇头,并朝身边的桃花努了努嘴。王书记的目光又落到了桃花身上。桃花一阵紧张,刷地红了脸。
王书记对桃花说:“唱一个唦,给我们大家唱一个唦。”
罗肤说:“桃花,给王书记唱一个唦。”
刘痒痒也说:“桃花,王书记是远方来的稀客,你给稀客唱一个唦。”
桃花感到嗓子有些干,她以前唱山歌,都是在柳树下唱,在溪流边唱,她唱山歌主要是唱给自己听的,她从来没有在上面来的干部面前唱过山歌,更何况还是武陵县最大的官。
正在这时,刘秘书和宁干事围了过来,宁干事冲她喊道:“桃花,你唱一个吧,我给你拍一张唱山歌的照片。”
桃花连连摆手说:“你莫拍你莫拍,我家里穷,没有钱付账。”
宁干事笑了,大家也都笑了,宁干事说:“桃花,我给你照相是不收钱的。”
刘秘书说:“桃花,他给你照相不但不敢收你的钱,他还要感谢你呢,因为你这是配合他搞宣传报道呢。”
桃花放心了,她清了清喉咙,唱了起来:

早晨起,
雾沉沉,
沉沉雾,
雾雾沉沉不见人。
东边一朵红云起,
西边一朵紫云腾。
红云起,
紫云腾,
红红紫紫大坝上,
来了你我唱歌人。

歌声传到沅水边,
惊动武陵唱歌人。
武陵歌手都来到,
要见大坝唱歌人。
水库大坝作歌台,
内三层来外三层。
台上台下把歌唱,
武陵山区响歌声。
唱得天地都震动,
唱得日月放光明。
沅水两岸美名扬,
桃花源里唱歌人。

王落桃鼓掌叫好,说:“唱得好唦。再来一首。”
于是,桃花又唱道:

桃花源里山歌多,
山歌汇成沅水河。
你若见了刘三姐,
请她来对打硪歌。

大家齐声叫好,让桃花再唱一首。桃花又唱:

桃花源里赏桃花,
莫嫌路远坡难爬。
下得岭来又过河,
石板桥边有擂茶。

大家觉得不过瘾,叫桃花再唱,桃花又唱:

要来你就四月来,
桃花谢了梨花开。
跟着蝴蝶身后走,
旱路走尽坐竹排。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桃花唱了一首又一首。
听完桃花的山歌,王书记说话了。王书记一说话,大家就都安静下来;王书记一说话,刘秘书就在笔记本上刷刷地作记录。
王书记说:“诗歌创作要向民歌学习。刘宾客在朗州的时候,就嘿善于从民歌中吸取养料,创作了《竹技词》。今天,我们的民歌创作,不仅要学习《竹枝词》,还要将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结合起来。”说完,王书记又开始吟诗了。他吟诵道:

新词宛转递相传,
振袖倾鬟雨露前。
月落鸟啼云雨散,
游童陌生拾花钿。

王书记吟完了诗,大家都很安静,因为大家都没听懂。于是,王书记指着身边的罗肤,又吟诵道:

桃溪柳陌好经过,
灯下妆成月如歌。
为是襄王故宫地,
至今犹是细腰多。

这首诗大家似乎稍微听懂了一点点。刘秘书就对罗肤说:“王书记刚才吟的这首诗,是刘禹锡被贬到朗州时写的。王书记这是在借刘禹锡的诗,夸罗肤的水蛇腰呢。”
桃花心中暗自奇怪:“咦?难道刘禹锡也见过罗肤的水蛇腰?”
罗肤听得两眼放光,她忍不住问刘秘书:“朗州是哪个地方?”
刘秘书说:“朗州就是常德唦。就是桃花源唦。”
刘痒痒说:“当年的刘禹锡来朗州时,来得嘿郁闷,嘿不情愿,哪里比得上我们的王书记唦?我们的王书记是主动跑到桃花源里来搞‘三同’的。你们看看,共产党的干部,思想境界就是比封建官僚高唦。”

王书记打硪打了一上午,下午他没有来。到了傍晚,临近收工的时候,丁兵突然宣布:根据王书记的指示,今晚打硪要搞通宵大会战,所有人都必须在水库大坝上过夜。
桃花发现,今晚搞通宵大会战的,远不止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桃花源大队的其他生产队,武陵公社的其他大队也都派社员来打硪了。其他地方的社员抬着石硪,高举红旗,浩浩荡荡地汇集到桃花源水库大坝上来了。一时间,大坝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歌声嘹亮。
武陵公社武装部的娄部长也带着民兵们,来大坝监督社员打硪了。
月亮升起来了。明晃晃的月光把水库大坝照得如同白昼一样。可是,王书记还嫌这样的月光不过瘾,他指示民兵燃起桐油火把。民兵们火速行动起来。没过多久,水库大坝上,大坝两边的桃花山上,都处都插遍了熊熊燃烧的桐油火把,把整个水库变成 了一片火海。
望着这些根本不必要的桐油火把,桃花心疼地想:“这得烧掉多少桐油啊。”
桃花家里晚上照明,点的就是桐油灯。家里也有煤油灯,但不常用,因为没钱买煤油。就连桐油灯,也要省着用。有时候,在临睡之前,桃花会点着桐油灯发一会儿呆,想一会儿心事,母亲就会隔着墙高声责怪她:“桃花,你还不吹灯睡觉,亮着灯瞎想什么?!”
每年到了采桐子的季节,丁兵就会在动员大会上强调:“一个桐子都不许留下,全部采集起来,上交给国家。”
有时候,为了把高枝上的桐子打下来,桃花还会爬上桐树,用竹篙打桐子。有一回,她从桐树上跌了下来,把腰扭伤了,在床上躺了两天,是父亲采草药帮她治好了腰伤。
此刻,望着这漫山遍野的火把,桃花在想:“我们上交给国家的桐子,国家没用上,是不是被王书记浪费了呢?”
半夜时分,打硪的人肚子饿了,唱打硪歌也唱得有气无力。这时候,娄部长带着民兵走过来了,他高声喊道:“社员同志们,大声唱起来唦!唱起来,大声唱起来!王书记马上就要来大坝视察了,你们要拼命唱,不然我对你们不客气!”
于是,每个打硪组都放开喉咙,声嘶力竭地唱了起来,水库大坝上歌声如潮,响彻云霄。
果然,王书记到大坝来了,他的身后跟着刘秘书和宁干事。当王书记一行从桃花他们这个打硪组经过的时候,桃花看见王书记满脸笑容,兴致勃勃,一边指点江山,一边高声吟诗。
桃花没听懂王书记吟的诗,刘痒痒给她解释说:“王书记刚才吟的是刘禹锡在朗州时写的诗。”等王书记走后,刘痒痒学着王书记的样子,拖长声音吟诵道:

照山畲火动,
踏月俚歌喧。

月亮落下去了,黎明前的黑暗降临了。打硪的社员们肚子饿得咕咕叫,困得两眼睁不开,再也没有人唱打硪歌了,抬硪时也没精打采。
在桃花旁边打硪的,是石门桥大队的社员们,桃花听见石门桥大队的社员们悄悄议论:
“不是说搞‘三同’吗?我们在打硪,王麻子怎么躲回家睡觉去了?”
“靠造反发迹的人,哪里会真心同我们搞‘三同’?”
“狗日的王麻子,水寨人说他是水老倌,二流子,真没有冤枉他!”
“王麻子跟大跃进时下来蹲点的干部一个样,喜欢搞人海战术,喜欢大场面,只讲排场,不讲实效。”
“王麻子他爹死得早,他娘和他的五个姐姐,把他当皇太子一样供着。他虽说是作田人出生,却从没下田干过农活,哪里晓得作田人的苦。”
“王麻子把武陵公社的这么多社员召集到这里来,点上这么多桐油火把,就是为了配合他吟那两句诗。”
天快亮的时候,整个水库大坝冷清了下来,连娄部长和他的民兵们也不见了踪影,打硪的社员坐在地上休息,或是倒地睡觉,整个大坝,只有一个打硪组还在不急不慢地打硪。不知道这个打硪组是哪个大队的社员,只听见他们一边打硪,一边唱打硪歌:

王麻子呀,
嗨呀嗨呀,
不像话呀,
嗨呀嗨呀。
搞“三同”呀,
嗨呀嗨呀,
装样子呀,
嗨呀嗨呀。
点火把呀,
嗨呀嗨呀,
糟踏油呀,
嗨呀嗨呀。
搞夜战呀,
嗨呀嗨呀,
折磨人呀,
嗨呀嗨呀。
吟诗歌呀,
嗨呀嗨呀
充文人呀,
嗨呀嗨呀。
二流子呀,
嗨呀嗨呀,
性难移呀,
嗨呀嗨呀……

有一天傍晚,收工以后,桃花走在罗肤身后,听罗肤不断夸赞王书记,桃花便忍不住打断罗肤,跟她谈起那天夜里的打硪大会战,谈起石门桥大队的社员们对王书记的议论。
罗肤不屑地撇撇嘴说:“桃花,你难道听不出来吗?石门桥大队的社员们,他们都眼红我们桃花源生产队唦。王书记没有到石门桥大队蹲点,他们当然恨王书记唦,当然要讲王书记的坏话唦。他们的话,你怎么能当真呢?”
桃花说:“搞这么多人来打硪,点那么多火把,搞那么大的排场,太浪费了!”
罗肤笑了,惋惜地叹道:“桃花呀,你书读得少,不懂唦,我告诉你,王书记是诗人唦,诗人喜欢浪漫主义唦,浪漫主义喜欢大排场唦。”
浪漫主义。这是桃花第二次听到这个词语。
看见桃花眉头紧锁,罗肤又说:“桃花呀,你真是桃花源中人,不知今是何世。当领导干部的人,哪个不喜欢搞大排场唦?王书记打硪搞的那点排场算得了什么?我跟你讲讲我在娘家时的事,我在娘家做姑娘时,那时的武陵县委书记叫于之。于之的排场,要比王落桃的排场大一万倍!”
接着,罗肤就说起了于之的故事——

武陵县委书记于之不抽烟,不喝酒,不搞女人,也不吟诗。他衣着朴素,冬天穿一件破棉衣,脚上穿一双草鞋,根本看不出他是县委书记。我们阖家山公社的社员都说:“于书记真是个好书记。”
于书记喜欢微服私访。有一回,于书记骑个自行车,到胜利公社去私访。当时,胜利公社的社员们,都打着赤膊在工地上挑土,工地上红旗招展,歌声如潮。看到这个场面,于书记很满意。
他从自行车上下来,独自一人往工地指挥都走。工地指挥部门口站着两个民兵,不让于书记进去。于书记撞开他们往里冲,他看见胜利公社的李书记,正和几个干部围在火炉边吃狗肉。
于书记怒火万丈,他飞起一脚,把锅踢翻了,大骂道:“堂客们都打着赤膊在挑土,你们却躲在这里吃狗肉!你们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吗?”
于书记啪啪地扇了李书记几个耳光,打得李书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个李书记当场就被于书记撤了职,插上白旗,打着赤膊到工地上挑上去了。
胜利公社的社员们得知李书记被罢了官,大家都拍手称快,都说于书记是个好书记。
各个公社的书记都害怕于书记微服私访。为了防止于书记私访,各个公社都在主要路口设了哨卡,在山顶上立了消息树。只要看到于书记骑着自行车来了,消息树就倒了,哨卡的人飞快向公社书记报告。公社书记就溜到乡下躲起来,只留一般干部接待于书记,说是公社书记下乡检查工作去了。
除了微服私访,有时候,于书记也大张旗鼓地到各个公社视察。这个时候,于书记不骑自行车了,而是坐吉普车。
有一年腊月二十八,我们阖家山公社的社员们正忙着准备过年。突然,生产队的广播响了,要求全体社员立刻赶到大队部开会。
广播响过没多久,民兵们就上门来催促了:“快走快走!全家都走!一个不留!”
有社员问:“小孩也要去吗?”
民兵说:“小孩也要去。”
有社员问:“老人也要去吗?”
民兵说:“老人也要去。”
有社员问:“跛子也要去吗?”
民兵说:“跛子也要去。瘸子也要去。瞎子也要去。”
那一天下大雨,北风刮得呼呼响,生产队的社员们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扶老携幼往大队部赶。一路上,社员们互相打探:“是不是苏联的坦克快要开到我们这里来了?不然,为什么连瞎子都要来开紧急会议?”
每个生产队的社员赶到大队部后,第一件事就是互相打听:“今天开会是为了什么紧急大事?”我们张家桥大队有十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的队长,都急忙跑到主席台,去问台上的大队书记吴守口。
可是,这个吴守口总是闭口不言,只是笑眯眯地望着问话的人。
我们生产队的张队长,平时跟吴守口关系比较好,他缠住吴书记问:“吴书记,你能不能透一点底:今天开会到底是为了什么大事?”
吴书记望着张队长只是笑。台下的社员眼巴巴地等着吴书记作报告。可是吴书记不作报告,只是望着社员们笑。
张队长递给吴书记一支沅水香烟,然后问:“是不是蒋介石反攻大陆,打到我们大队来了?”
吴书记点燃了烟,吸了一口,说:“我们共产党的江山是铁打的江山,他蒋介石怎么能打过来?”
张队长又问:“是不是美帝国主义的飞机要来轰炸我们大队?”
吴书记说:“不是。”
张队长又问:“那到底是……”
吴书记打断了张队长的话,说:“你要大姑娘脱裤子,大姑娘就马上给你脱裤子?不要急,大姑娘的裤子要慢慢地脱,一层一层地脱,尤其是最底层的那条内裤,要留到最后才脱。”
张队长不再追问了,他回到台下,耐心地等待“大姑娘”吴书记“脱裤子”。
“大姑娘”吴书记很有耐心,他笑眯眯地望着台下的社员们吵成一团,始终不发一言。
一个时辰过去了,吴书记终于开口讲话了。“大姑娘”吴书记讲话有个特点,那就是每讲完一句话之后,停顿下来,让台下的社员们议论好半天之后,他再讲第二句话。
吴书记说的第一句话是:“广大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开个动员大会,因为武陵县委书记于之要下来视察工作了。”
社员们在下面议论:
“于书记不像话,怎么选在过年的时候下来视察工作?”
“于书记选定在哪个生产队视察?”
“我们张家桥大队有十个生产队,难道他每个生产队都视察一遍?若是那样,今年这个年别想安生了。”
吴书记说的第二句话是:“于书记这次下来视察,不是到我们张家桥大队来视察,他是到石泉大队去视察。”
社员们议论:“我们张家桥大队属于阖家山公社,石泉大队属于跃进公社。于书记要去石泉大队视察,关我们张家桥大队的什么卵事?为什么要把我们召来开动员大会?”
吴书记说的第三句话是:“于书记这次到石泉大队视察,是对我们阖家山公社、对我们张家桥大队的最大关怀,最大的支持,最大鼓舞,最大鞭策!”
社员们议论:“狗日的石泉大队,你们修梯田,过革命化的春节,害得我们张家桥大队的社员也不能过一个安稳年!”
吴书记说的第四句话是:“这一次迎接于书记的视察,不仅是石泉大队的一项政治任务,也是跃进公社的一项政治任务;不仅是张家桥大队的一项政治任务,也是阖家山公社的一项政治任务。”
社员们议论:“狗日的于书记,他下来搞一次视察,竟然要两个公社的全部社员迎接!皇帝下来巡视,也没有这么大的排场!”
吴书记又不作声了,笑眯眯地望着台下的社员们议论。等了老半天,也不见吴书记部署应该如何迎接于书记视察。我们生产队的张队长再也忍不住了,他说:“吴书记,你这个‘大姑娘’脱裤子怎么脱到一半就不脱了?你倒是讲清楚:我们大队该如何迎接于书记呀?”
社员们都笑起来,吴书记也笑了。
张队长问:“是不是像以前一样,在于书记的吉普车经过的路段插上红旗?”
吴书记摇头。
张队长问:“是不是像以前一样,在于书记的吉普车经过的路段安排锣鼓队敲敲打打?”
吴书记摇头。
等到社员们议论得烦了,吴书记才说:“于书记的吉普车,明天上午从我们大队的枫树坳经过,全大队的所有社员,必须在明天早晨六点钟之前赶到枫树坳集中。迟到的社员,每人罚一担红薯。”
散会之后,我们摸黑回到家。吃过晚饭后,全家人急急忙忙上床睡觉。这是因为,明天早晨六点钟之前要赶到枫树坳,那我们必须早上四点钟起床。
上床睡了没多久,民兵就挨家挨户来敲门了:“快起床快起床!迟到的社员每人罚一百斤红薯!”
我们全家人手忙脚乱地起床了。我那个最小的妹妹,因为草鞋的耳子系不上,急得哇哇大哭。等我们一家人赶到队屋场时,全队的社员全部到齐了,连一个瞎子和一个跛子,也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队伍中了。
我们生产队的社员在张队长的带领下,向枫树坳出发了。那个跛子拄着一根拐杖,走路很不方便,他干脆把身上的蓑衣脱了下来,交给他的兄弟,自己只戴了一顶斗笠走在雨中。
我问跛子:“你不去不行吗?”
跛子说:“民兵说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更应该去,而且还要站在队伍的前列,让于书记看见了,他会觉得自己深爱广大社员们拥戴呀!”
听了这话,走在跛子身后的沈二娘接过话头说:“他这么显眼的跛子,如果都可以不去的话,那我这个谁也看不出的瞎子,就更不应该去了。”
队伍里的人都笑了起来。沈二娘患白内障,家里拿不出钱来治她的眼睛,只好让她瞎着。她牵着孙女的手,小心地走在队伍中,时不时眨一眨她那双白濛濛的眼睛。
还不到六点钟,我们生产队的社员就赶到了枫树坳。没想到,其它生产队的人比我们到得还早。看来,谁也不想被罚一百斤红薯啊。
看到全大队的人都到得很整齐,吴守口书记很高兴。吴书记一高兴,说话就不像昨天那样拖泥带水,遮遮掩掩了。吴书记说:“现在,全体社员马上向石泉大队出发!务必要在早上八点赶到石泉大队的梯田现场,在那里迎接于书记的到来。”
社员们都惊叫起来:“去石泉大队?不是说在枫树坳迎接于书记的吉普车吗?怎么又变了?这里到石泉大队还有三十多里山路呢。”
没办法,社员们只好向石泉大队进发。一路上,社员们议论纷纷。
一个社员抱怨道:“早知道是去石泉大队,我应该带两只红薯上路。我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呢。”
我们生产队的张队长说:“吴守口这个大姑娘脱裤子实在脱得慢,从昨天脱到今天,直到刚才的最后一刻,他才把最底层的那条内裤脱下来。”
社员们都哄笑起来。
张队长又说:“县委书记于之在过年的时候,还要搞得我们不得安宁;公社书记为了讨好于书记,也来折腾我们;大队书记吴守口也想着法子来日弄我们。我们这些作田的人就是该死!”
社员们笑不出声了,大家都埋头匆匆赶路。
我们大队的社员一路向石泉大队进发,行进途中,不断有别的大队的社员队伍汇入我们的队伍。
砖桥大队的社员队伍与我们大队汇合了。我们生产队的小芹嫁到了砖桥大队。我同小芹搭讪:“小芹,你们大队那么偏远,怎么今天这么早就走到这个地方来了?”
小芹叹了一口气,说:“唉,有什么办法?迎接于书记是一项政治任务,我们大队的社员没顾得上睡觉,半夜时分就动身了。”
接着,她又稍显欣慰地说:“我们大队的书记说了,今天去迎接于书记,也算作出学大寨工,每个社员都记二十个工分呢。”说到这里,小芹脸上有了满足的笑容。
我心里在想:“每个社员都记二十个工分,不就意味着每个社员都没记工分一样吗?不过就是往生产队的这一锅红薯汤里,多加了一瓢水罢了。”
早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石泉大队的梯田上。
哎呀,那真是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在人群里,我遇到了从我们生产队嫁到石泉大队的小云。小云见了我,说:“罗肤,你也来迎接于书记了?”
我没好气地说:“托你们大队的福,我们一夜没睡好,早饭都没吃,到现在已经走了三个小时,才来到你们这个学大寨的典型大队。”
小云说:“哎哟,罗肤,你快别这么说。将来,你们也会有向我们公社借人的时候。”
我没听懂,问:“什么借人?”
小云说:“谁不知道现在的这个县委书记于之喜欢大排场?于书记要到我们石泉大队来视察,如果只让我们石泉大队的社员在这里迎接,那排场就太小了。如果只让我们跃进公社的社员在这里迎接,那排场还是嫌小。我们公社的书记就跑到你们阖家山公社的书记去借人。现在你看看,我们跃进公社一万五千人,再从你们阖家山公社借一万八千人,加起来就是三万三千多人,这是多大的排场!不过,你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这次于书记到我们跃进公社视察,是我们跃进公社向你们阖家山公社借人。将来,于书记到你们阖家山公社视察,你们阖家山公社,不也得向我们跃进公社借人吗?到那时,我们跃进公社就不欠你们阖家山公社的人情啦!”
我望望山上山下,到处都是人,排场确实大。看到新开的梯田层层叠叠,我问小云:“你们把树砍了,把山开了,修这么多梯田,准备用来种什么?”
小云一脸愁容地说:“鬼晓得把这些梯田修起来做什么用。大队书记想升官,把我们大队的几千亩山林挖掉了;公社书记想升官,把你们公社的一万八千多个社员借来了。他们升官走了,留下我们这些社员为做饭发愁:以后做饭,到哪里去砍柴禾呢?”
于书记的吉普车迟迟没有来,在濛濛细雨中,三万多顶斗笠,三万多件蓑衣,看上去煞是壮观。不过,我却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壮观的景色,我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我猜想,这三万多个社员,恐怕没有几个是饱着肚子的吧。
只有山脚下那一帮敲锣打鼓的人干劲十足,那些击鼓的汉子打着赤膊,大汗淋漓地擂鼓,咚咚的鼓声响彻云霄。我猜想,昨天夜里,石泉大队的书记,大概让这些锣鼓班的人,都吃饱了白米饭吧?
站在锣鼓班旁边的,是阖家山公社和跃进公社的跛子,瘸子,瞎子,他们被民兵们集中安置在最显眼的位置,迎接于书记的到来。在于书记到来之前,这些人在寒风中冻得直哆嗦,脸上满是愁容。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天色放晴了,太阳出来了。太阳一出来,于书记的吉普车就出现了。满山的人都激动地欢呼:终于把于书记盼来了!于书记来了,我们就可以回家过年了!三万多人都拼命地鼓掌,欢呼。锣鼓班的人拼命地敲锣打鼓。锣鼓班旁边站着的跛子,瘸子,瞎子,个个脸上笑成了一朵花,眼角涌出了激动的泪花。
于书记的吉普车开得很慢很慢,于书记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频频向山上的人群挥手,脸上布满了微笑,是那种受到万众拥戴时才会涌现的幸福微笑。


发表于 2018-6-12 12:02:24 | 显示全部楼层
问好,夏安,德顺兄。
发表于 2018-6-12 12:04:16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个时候能穿上的确良衬衫是多么幸福而奢侈的事啊
发表于 2018-6-12 12:06:56 | 显示全部楼层
于书记出场,就像君临天下
 楼主| 发表于 2018-6-12 21: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风先生 发表于 2018-6-12 12:02
问好,夏安,德顺兄。

顺弟,夏天注意保暖。
 楼主| 发表于 2018-6-12 21:14:16 | 显示全部楼层
风先生 发表于 2018-6-12 12:04
那个时候能穿上的确良衬衫是多么幸福而奢侈的事啊

农民穿不上的确良。
 楼主| 发表于 2018-6-12 21:15:34 | 显示全部楼层
风先生 发表于 2018-6-12 12:06
于书记出场,就像君临天下

于书记真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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