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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西风独自凉 于 2019-9-18 06:50 编辑
九月里,小区人行步道旁栽种的栾树开花了,栾树花细细碎碎的黄色,和秋天的阳光混成一色,在树冠上并不好看。倒是每天清晨,经秋露静静地濡湿,经夜风悄悄地摇落,落在人行道的赭红地砖上,铺上了薄薄一层,真的是落金满地呵!
我趴在窗台边,正欣赏着晨风中飘摇而落的碎金,却发现了一幅更美的景色:一位白发老妇,拄着双拐,正从这金地毯上一步一步艰难地走来,而在她的旁边,又有一位同样须发皆白的老翁,正不停地小跑步,他并不往前跑,而是围着老妇反复地跑圈,老妇的木拐嗒嗒有声,老翁的脚步刚健有型。从楼窗向下看去,以老妇为圆心,以老翁为圆周,一个温馨的圆,在金色的甬道上,慢慢地向着阳光升起的东方移动。
我喊老伴过来看看,问她,楼下这一对人在干什么。老伴说:“你真的少见多怪,人家在早锻炼,老爷子怕老奶奶腿脚不好摔倒,随时准备保护,他们都这样跑了多半年了。”接着催我也下去走走,让我别一天到晚窝在电脑前。
老伴从来没有改变在农村养成的习惯,喜欢不生不熟的就和人家搭呱,小区里的人认识的多,小区里的事知道的多。在我的追问下,她给我讲起了这对老夫妇的故事。
许多年前的六十年代,一位苏北某地的驻军排长,血气方刚。营房旁边是附近一个生产队的农田。排长休息时间,喜欢与战友一起到野外的田间小道去走走。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道边的排水沟旁,插着“铁姑娘突击队”的红旗,排长的脚步在这里钉住了。一群健壮的农村姑娘正在往地里挑河泥。其中一位正在沟底往泥筐里装淤泥,红扑扑的脸膛喷着热气,粗黑的大辫子甩在身后,裤脚高高卷起,露出冻得黑红的小腿。只见她把着一柄银光闪闪的大锹,左砍右插,布满芦根的黑色河泥,在她的锹下如粉嫩的豆腐块,一块块被毫不费力的劈开,又一块块听话地甩进一米多高的岸上泥筐中。排长看呆了,站着半晌不挪步,姑娘还不知情,只管低头挖泥,抬头甩泥。直到挑泥的快嘴陈三娘叫起来:“解放军大哥!你是看上我们哪个姑娘了吧?”哈哈的笑声,只才让挖泥姑娘抬起头来。哦!原来对面路上站着位高高壮壮的兵哥哥,四个口袋的军装上红星闪闪,国字方脸端庄威武,一对虎眼正热烈地对着自己。四目相对,碰出了闪闪的电弧。陈三娘喊:“看上了哪个跟我吱个声,不过要买糖买烟过来呵!”排长的心事被人一嗓子喊破,弄了个大红脸,讪讪地走开了。
第二天,排长真的买来了糖,买来了烟。地头上,大白兔奶糖成把的抓,大前门烟见人就发,也不管人抽不抽。问他看上了谁,也不明说。只是糖发到最后,剩下多半袋,一把揣给了那位铁姑娘。
自此以后,排长一有空就往生产队的田头跑,铁姑娘突击队的红旗插到哪,排长就追到那。直追得铁姑娘羞答答开了口,直追到铁姑娘把他带回了家。那个年代,谈恋爱和现在的标准可不大一样:男看女,身体健壮能劳动,是第一的美;女看男,穿军装的是第一的帅,更别说还是个四个口袋的。双方心中早就是一百个满意。
原来铁姑娘的父母去世早,铁姑娘跟着哥嫂过。哥嫂详细询问了排长的的情况,知道排长是北方山东人,家在山区农村里。他在部队新提了干,按部队规定,是可以谈恋爱结婚的。可是哥嫂嫌人家离得太远,把姑娘嫁那么远,一百个不舍得。可是排长一百个打包票,说是不用结婚去山东,部队首长和镇上领导熟,只要一结婚,可以把姑娘安排到镇上厂里去。哥嫂听说有这样的好事,只好答应了。
新婚过后,排长真的把姑娘安排进了镇上的加工厂。可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热火的日子没过上一个月,部队调防了。两人天各一方,一年在一起的日子没有半个月。两年后,排长已经是连长了。来信说,山东家里发生了事,父亲在修水库工地上受了伤,成了残废人。家中生活发生了困难。他没法,想打报告转业回家乡去。可是自己正年轻能干,部队首长十分看好自己,在这前途似锦的时候,要离开连队,心中十分不情愿,部队也不肯放。问媳妇怎么办?
媳妇二话没说,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千里迢迢,来到山东的小山村里,又当起了种地挣工分的农民,上照顾公婆,下供未成年的小叔小姑子上学读书,自己咿呀学语的小宝宝也连着来了俩。全家就她一个劳动力。好在媳妇身强力壮,家里家外,一个人顶几个用。也幸好军中的他,每月的薪水总能准时寄回家。
两人天南海北,父母年老故去,弟妹成人成家,儿女长大成人,为了一个家,媳妇一个人辛苦拼博。本来丈夫提干十五年,媳妇是可以随军的,可是家里这一大摊事,让她怎么也走不开。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两人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没有两个月。当年的连长成了团长,回家探亲的日子,团长问媳妇,一人在家苦不苦,跟了自己,委曲不委曲。媳妇不回答,唱起了当时流行的《十五的月亮》:“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 啊!丰收果里有我的甘甜,也有你的甘甜; 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歌声哽咽里,两人的泪水流到了一起。
直到铁姑娘白发苍苍的时候。团长终于告别了戎马倥偬的生活,转业回到了家乡。
可是就在团长回家乡的第二年,还没来得及去地方上的新单位报到,媳妇却突然中风病倒了,原来媳妇儿早就有了高血压病,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引发了脑血管破裂。这一倒下,就没能很好地站起来过。
这一来,转业的团长再没有上过班,就在家里服侍媳妇,做起了“男保姆”。媳妇一直卧床不起,开始时不能说话,不能自己吃饭,男保姆一年又一年地喂饭喂水,端屎倒尿,按摩擦洗。渐渐地,媳妇能简单地说出只有她的“男保姆”才能听懂的一两句话,慢慢的能自己喝下两口汤,一转眼就又是一个二十年。这个二十年,两人再没有分开过。
转眼间两人都已过古稀之年,奔八而去。媳妇一天天思念久别的江苏老家。于是一年前,“男保姆”决定,带着媳妇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苏北,在这小城里买下了一处公寓房。也许是苏北的湿暖空气特别适合中风病人的恢复,也许是男保姆永不放弃的康复努力,媳妇的病一天天有了起色,一年前,坐了起来,今年开春后,竟能下床挪步了!“男保姆”喜出望外,给她配备了双拐,一开始在家里挪步,接着能下楼行走了!
老伴断断续续给我讲了这个感人的故事,我问她这对老夫妇姓甚名谁,她说不知道,她没问过。只晓得那个老翁是军转干部,正团级,老妇是他的媳妇儿,他是老妇的“男保姆”。
第二天早晨,我也到楼下去走走,顺便想仔细看看这对令人尊敬的老夫妇。果然在小花园前,就遇到了他们俩,老妇拄着双拐,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走着,老翁踏着碎步围着老妇转。我举手向他致意,老妇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老翁愉快地和我答上了话。
我说:“老团长,您是真正的好男人!我们都要向您学习!”老翁爽朗地哈哈大笑,回答说:“我不是什么团长了,我就是她的老保姆。前二十年,她围着我转,后二十年,应该我围着她转啦!”
太阳正在升起,金色的阳光,照射在铺满金色栾树花的地面上。一个踯躅的点慢慢在地上移动,一个温暖的圈,追随着这个点,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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