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飞花令·人间草木】 哦！红红的碱蓬草

西风独自凉

　　碱蓬草，一种生长在沿海盐碱地上的野草。它没有柔美的身形，乱蓬蓬的一团，在海风中萧瑟，在海浪中浮没。它没有翠碧的颜色，从三四月冒出地面开始，就是一丫淡红，如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乡小女孩子，胆怯羞涩，小心翼翼。它得不到别人的一点呵护，在贫瘠的盐碱地上顽强地生活，任由海风海水肆虐，只要一点阳光，就一天天的长大起来。直到五六月时，在黄色的滩涂上，才洇晕成一片蓝红色，渐渐地漫延开来，形成一块，一片，甚至一望无垠的淡红青绿，给寂寞的滩涂带来无限的生机。白色的海鸟在上空翻飞，狡灵的獐兔在其间奔走，无数的螃蜞在根下钻洞繁衍。十月西风吹过，浓霜炼过，它就会变成火红一片，装点苍黄的单调滩涂，形成红海滩的独有胜景。
　　我从孩童起，就认识了它。那时不知道它的学名叫碱蓬草，嫩的时候，我们都叫它盐荒菜，老了，就叫它蒿子草。春后夏初，陈粮将要吃完，新麦还正吐穗。看看瓦缸底部越来越少的颗粒，大人每天都让我们拗上一只竹篮到荒地里去揪盐荒菜，把它的嫩头一把一把的揪下来，一篮一篮地拎回家来。每顿的饭桌上，稀粥盆中有成团的它，菜碗里是开水焯过拌上盐的它，好不容易吃到麦面的青团，里面满包的馅，还是它。在那最艰难的几年里，一年年地在三春头上，填满我们的辘辘饥肠。那种有点青涩有点咸苦的草腥味道，让我记了一辈子，三生三世也难忘怀。
　　也许是我在小时候盐荒菜吃多了，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一棵不起眼的小蒿子，老天把我们丢在黄海滩涂边，就在这儿自生自灭的生活下来了。当年在家里务农时，每当满身汗渍时，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就和盐荒菜的味道一样一样的，真的就是那种咸涩味儿。
　　现在住到了小城后，有一天，女儿如获至宝地带回来一包野菜，说是朋友送的，是营养丰富、味道独特、清脂降压的地方名菜。让我做出来品尝，我打开包一看，哦！原来是它，是盐荒菜！看到它，一种五味杂陈的味道上了心头。
　　在我年青的时候，因为它，曾有过一次海滩惊魂的难忘经历。那时候，生产队里都有养猪场，常年养着几十头猪。年年冬天的时候，队里都要组织劳动力下海滩去打蒿种籽，作为猪的过冬饲料。我们一群七八个人，拉一只小船，出了四卯酉河闸口，来到荒无人烟的东海滩上，在红蒿子草（就是成熟的碱蓬草）密集的地方，用芦苇薕子搭起一个人字形的草棚子，在地上挖个坑，支起灶，住了下来。白天割红蒿子草，把它集中堆拢起来，晚上就睡在草棚子里，五六天后，割下的红蒿子足够多了，这时先割下的，在冬阳北风的吹晒下，已干得稍一触碰，上面的蒿子籽就直往下掉了，我们就用带去的连枷拍打，把蒿子籽一袋一袋地收集起来。
　　十几天过去，就在任务即将完成，我们准备装船回家的那天，早上突然起了漫天的大雾，海滩上几步以外都看不见人。同去的有经验的老人说，要变天啦，让我们全在棚子里别出去，防止出去后走失了方向，一直下海去，认不得回来的路。一直到下午，迷雾才渐渐散去。
　　本来冬天的海滩上，天天刮西北风，每天艳阳高照，很少有阴雨天的。可是那天下午刮起了很大的东南风。老人说，“十月东风当夜雨”，让我们加固棚子，把打下的蒿籽上堆用雨布盖好。夜里风越来越大，雨也下了起来，棚子外盖的蒿子草茅草，全被风吹走了，雨布在苇薕子上啪啪地响，破了的地方，雨水直注而下，我们睡不住了。老人说，“风这么大，当心冬天的冒失鬼!”我们问他什么叫冒失鬼，他说，“按常理，这个季节海水不会涨大潮，可是也有说不定会涨怪潮的。”
　　说话间，身下垫着的干草，潮湿了起来，再一看水涌进棚子来了，草和被子都泡进了冷水里。老人说，“不好啦！涨怪潮啦！大家别要慌，别顾东西啦，穿好衣服拉住固定棚子的桩绳，别要动！”幸亏我们白天加固了木桩草绳，我们一个挨着一个挤在一起，拉住粗大的草绳站在水里。老人安慰我们：“别要怕，我们这儿地势高，水不会太大的，两个时辰以后，水就会退下的。”
　　大风狂暴地撕扯着雨布和苇薕，头上雨漏如注，脚下的水一点点高起来，淹没了脚踝，淹没了小腿，淹没了大腿，直至腰下，我们在冷雨凄风中，在海水浸泡中，紧抱着在黑暗中无望地哆嗦。这时候我觉得，我就是那棵在浊水中沉浮的红蒿草，漂泊在这世间的洪荒中，不知命运是什么，不知将会到哪儿去，随波逐流，听天由命吧！
　　时间在恐惧寒冷中慢慢消逝，东天渐渐转白时，风小了，雨也稀了，突然发现腰下的水下降了，怪潮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大时辰，脚下的水没有了。
　　幸好，水及时的退了，我们只是虚惊一场。生产队长开着拖拉机带人赶来了，把我们这一群狼狈不堪的人和湿漉漉的蒿子籽一齐拉回了家。

　　几十年过去，那种荒野小草的感觉在记忆中渐渐淡忘。而碱蓬草，似乎也跟我们一样，改变了命运，它现在是人们餐桌上稀有的野味海珍，它是游人们镜头下震撼的奇观胜景，它是地方政府文化搭台，发展经济的灿烂亮点！
　　可是我，因为我清楚知道它的前世今生，对它太了解了，好像天生就是心灵相通的。所以我反而说不清它是甜是苦，是美是丑！
　　哦！这红红的碱蓬草，我该爱你呢，还是该恨你？

admin

如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虽然不起眼，但是有顽强的生命力。

林慧妮

生命可贵

纳兰容容

您写的很细致，青年时候的回忆。虽然是写植物，但生活的阅历，在文章中自然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