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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是村庄的呼吸。
它曾经绵长、厚实、悠远,在清晨或是向晚的天空中,散发着玉米秸秆、花生叶子、山芋藤条、麦子秸秆、稻草以及树枝的焦香。
小时候,我仔细数过村庄上空冉冉升起的炊烟,一缕、两缕、三缕……,这时,一阵风吹来,炊烟便铺天盖地弥漫开来,却又在天空的上方慢慢汇合。炊烟可以自由散去,但根是散不去的。它的根无处不在,在村庄铅灰色的天空中,在村庄逐渐干涸的池塘里,在为数不多的酸枣树的枝丫间,在干枯的水蒲草的缝隙里。
一缕炊烟,通常就是一户人家。一个村庄炊烟的多少,代表着这个村庄人丁的兴旺。
而如今,村庄里的炊烟越来越少,越来越淡,留守村里的通常只有老人和孩子。只有在春节前后,外出忙碌的人们陆续回来的时候,村庄才会恢复往日的热闹,村庄的上空才会像往常一样升起袅袅炊烟。
即使是像我这样带着属于自己的炊烟离开村庄多年的人,若干年后又会带着自己的炊烟回来。村庄从不嫌弃,犹如一位宽容的老人。它会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无所谓背叛,也无所谓逃离,它会随时张开宽大的臂膀将我们的炊烟和村庄的炊烟融合在一起。因为我们的根在这里,无论我们走到什么地方,村庄总会紧紧攥着属于我们的炊烟、我们的根。
可我始终觉得自己身上炊烟的味道似乎越来越淡。
树是村庄的衣裳。
村庄曾经穿着各式各样的衣裳。春天一到,雪白的梨花和杏花、粉红的桃花让村庄像极了一位雍容华贵却又妩媚动人的女子,步态从容,迎风起舞。
而如今,村里的树的种类越来越少,高大的梧桐树近乎绝迹,偶尔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一两棵,也很快被斧头拦腰斩断,被阻断伸向天空的梦想。村庄里唯一的老槐树,犹如一位风干的老人缺少滋养咳尽了血慢慢干枯了。榆钱树那沁人心脾的清香再也闻不到了。小时候随处可见的桑椹树也不见了踪影,夏天里,再也不能将嘴唇和牙齿吃的乌黑乌黑了。就连奶奶用来作为篱笆的那些不知名的灌木,也逐渐被剥夺了生存的空间,偶尔从水泥混凝土的缝隙中顽强探出一两株,也很快被刈除。
村里的树越来越面目雷同。除了清晰可数的几株桃树、梨树和杏树外,村前屋后,菜园田埂,只要有地空着,清一色的都栽上了白杨树。
村庄的落叶曾是那么的丰富,若是有风的日子,便会在瑟瑟秋风里起舞,既有醉人的探戈,又有标准的华尔兹,炫目而让人心生暖意。而现在,被秋风卷来卷去的只有白杨树那硕大的叶子了,单调而无趣。
现在的村庄,犹如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在经历了风情万种的妖娆后,已到迟暮之年,脸上除了单调的皱纹外,毫无生气和血色。
我们与树的距离越来越远。
河流是上天赐予村庄的恩典。村庄在河流的滋养下,容光焕发,丰盈如雍容华贵的女子,多情而美丽。
一个拥有河流的村庄是幸福的。
我生活过的村庄,曾经流水潺潺,汩汩作响。离家不远的池塘边,老村长用砖头垒砌成码头,妈妈常去汰衣洗菜。池塘的水清澈见底,可以看见游来游去的小鱼。芦苇随处可见,野鸭在水里,在芦苇深处自由地嬉戏。池塘的中央本是个小岛,那里曾是规整的菜畦,妈妈会变着花样为我们提供着四季的菜蔬,在菜花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上常常能寻觅蜜蜂忙碌的身影。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池塘滋养了我的祖祖辈辈。
而如今那个砖头垒砌的码头已经在水的浸泡下长满了垢,偶尔一两块露出水面的也布满了青苔,似乎在诉说着这里的荒凉和人迹罕至。以前随处可见的芦苇也少了许多,原本就稀少的野鸭已经绝迹,一向殷勤的蜻蜓也难觅踪影,过去的规整的菜地不见了,杂草丛生。池塘边大的树已经被砍走,只有无用的灌木还在支撑着最后一点绿,顽强地点缀着村庄。池塘的水已经混浊不堪,如死水一般,长满了一种叫做水花生的水草,逐渐侵占了池塘,还有愈演愈烈之势,即使在起风的午后,也难见一丝涟漪。
池塘逐渐干涸,犹如人的血管逐渐堵塞。村庄缺少了河流的滋润,逐渐黯然至面容枯槁。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村庄上空不再升起炊烟,屈指可数的几株梨树、桃树和杏树也消失了,河流全部干涸了,村庄还是我们的村庄吗?我们还能认出自己的面容,找到自己的来路和去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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